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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向】沙城(唐乔亚主角文本试阅第二部分/无CP向)

原著向无CP唐乔亚群像本《沙城》试阅下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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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文手  @朝与辉同 




第四章

 

    

都是死里逃生的三人在沙漠中奋力的喘着气,他们此刻的距离呈现出一个恰到好处的三角形,三个人互有戒备,唐晓翼和乔治都死死盯着不远处趴在沙漠中的亚瑟。

 

寒风一如撕裂一般的回荡在整个沙漠之上,月色清寂泼洒在不远处亚瑟苍白的脸上,一旁的剑早已经碎裂成水,浸入了他身下无尽的黄沙之中,亚瑟挣扎着爬起来,却恍惚间吐出一口血,不知怎么的就让乔治突然想起了昨晚那个奇怪的梦境。

 

“你根本不想杀我们,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乔治定定的盯着他,亚瑟却将他的话置若罔闻,他只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鲜血不断的从他原本捂着肩膀中不停的涌出来,砸落在地面上,像是在沙地中滴进去的颗颗水花。他摇摇晃晃的走上不远处的沙丘上走去,蓝鲸感应到了主人鲜血的味道,自遥远的天际跃起,呼喊出巨大的悲鸣。

 

“我身上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连我自己也不过的个将死之人罢了,你们走吧。”

 

他慢慢的抚摸着停靠在沙漠之上那庞然大物的皮肤,淡蓝色的涟漪像是海浪一点点以他指尖扩散出去,蔓延至整个沙鲸的身体,就像是在为它疗伤,也像是安慰它焦急的情绪。

 

“楼兰在哪里?”

 

空气蓦的一静,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停下,一切似乎都随着唐晓翼这一声质问静默下来,前方的亚瑟明显在这几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僵硬了一瞬,他过了半晌才缓慢的回过头,少年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这血,他白色的衣襟被自上而下的粘上了无数的血滴,扩散如同蛛网。

 

月色下,他明丽的眸子闪着纯粹的光。

 

“亚瑟•冯•蒙哥马利,我认得你。”

 

唐晓翼自沙堆中起身,细碎的黄沙从他身上滑落下去,他自下而上的遥望着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胜券在握。

他只是笑着,琥珀色的眼睛眯起来,如同一只狡黠的狐狸。

 

“大西洋船王,永生不死之人,还有——人鱼一族最后的族裔。”

“你在几十年前认识了我当时年仅十几岁的奶奶,她将你偷偷从沙地里救了出来,当时你快死了,只有她没有放弃你,于是为了回报,你在沙尘暴中保下了他们整个考古队,他是你离开楼兰见到的第一个人类,遵循海神的预言,你交给了她开启楼兰的钥匙,让她此生若是再有机会,能再回到这里,可自此以后……你们再没相见过。”

 

眸色平和的少年自自己的脖间将那一直藏在衣服里的项链拽了出来。

 

“我奶奶后来离开了中国,再也没有重新回到这片故土,自然也没有机会来到这里,可是海神的预言说的,多年后的某一天,会有人带着当年的信物踏上前往楼兰的道路,只要钥匙踏入楼兰的故土,属于人鱼的族裔就能感觉到大海的变动,你一定会回来。”

 

他在月色下朝着亚瑟一笑,将那条象征着约定的项链往前一递。

 

“唐家唐晓翼,来还愿了。”

 

巨大的风裹挟着蔓延到天际的黄沙在三个人耳畔边呼啸而过,那颗晶亮的白色海螺在月色下闪着明脆的光,就像是沙漠中的一颗恒星。

 

刹那间面前笑的狡黠的少年似乎在某一刻突然与那漫长的记忆中一个人重合,一样的脸,一样的眉眼,却不一样的眼神,不一样的神情,时间就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黄沙满布的夏天,身着陈旧军装的少女郑重的将项链挂在自己的胸口,同他说。

 

“唐家唐雪,会来还愿的。”

 

 

“那是假的,我骗她的,你们走吧。”

 

上一秒的回忆在下一秒脱口而出的冷言打破,月色下夜色苍白着面孔,面无表情的看着下方那两个少年。

没想到会遭遇如此待遇的唐晓翼蓦的一愣,亚瑟却已经打算转身离开了。

 

“不可能!我奶奶的笔记本里面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的所有事情,她年纪虽然大了,但是当年的事情也不可能记错!”

“所以说那都是我骗她的!”

 

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打断了唐晓翼还在咄咄逼人的质问。

 

“根本没有楼兰!也根本没有海神!那都是我当年逗她玩的谎话,你们滚吧,再也不要出现在沙漠里。”

 

他缓慢低下去的尾音飘荡在沙漠之上,就像是一个长久忍受着疲倦的人,连开口都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你!”

 

唐晓翼强压着火气没有说什么,良久后又缓慢的将手中的项链塞了回去,乔治看着他,只能看见那双从始至终都张扬的眉眼,就算遭此拒绝也依旧没有变幻成别的表情,随后,放下项链的唐晓翼就突然这样朝着沙丘上那个少年扑了过去,毫不犹豫。

 

亚瑟被他辞不及防的按在了地上,乔治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的叹出了一口气,扯出了一抹了然又无奈的笑。

 

“你他妈才骗人!”

 

要是真有那么容易放弃,他就不是唐晓翼了,自己也犯不着陪着他跑到了这个大半个地球之外的地方。

 

亚瑟被他死死按在了地上,沙丘荡起了黄沙,唐晓翼双手扯着他的衣襟,那双眼睛就像是捕食猎物的野狼。

 

“你听着,我不管你是死鱼还是死螃蟹,老子跑了半个地球可不是为了来跟你过家家的,当年的事实真相我心里一清二楚,不需要你告诉我是真的假的,我奶奶在美国病入膏肓,就躺在医院的床上,这是她这辈子唯一遗憾,她一直记得几十年前在沙漠跟你许下的誓言,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去楼兰,谁拦着,我就杀了谁。”

“杀了我,你就此生都别想进去。”

 

亚瑟对他的威胁恍若未闻,他只是平静的躺在沙地上,任由他扯着自己的衣襟。

 

“人类的生命弹指一瞬,死亡和诞生都很正常,按照人类的传统你更应该在她身边陪伴她走上最后一程,而不是在这里跟我争执什么楼兰。”

“看来你是打算拒不配合了是么?”

 

他居高临下冷冷的盯着他,亚瑟却并没有看他,他蓝色的双眼只是仰躺着看着遥远的天际和上面流动的星河。

 

“那好。”

 

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面前人的反应,冷着脸的唐晓翼将怀中的项链拿出来,月色的海螺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朝着他勾唇一笑。

 

“那我们就自己去。”

 

下一瞬,他高举着那小巧的海螺,将最锋利的一端,在亚瑟震惊的目光中,狠狠的扎进了身下亚瑟的胸口。

 

“乔治!”

 

银白色的海螺因为没入了亚瑟心口的位置就像是感受到了来自同样血脉的熟悉的力量,刹那间就如同海绵般被染成了血红色的模样,而听到唐晓翼呼唤的乔治,也慢慢的抬起了头,在亚瑟震撼的目光中,缓慢的念起了一首古老的,从没有听过的,一种奇异语言的长诗。

 

他从踏入沙漠,遇见亚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做梦。

 

梦里就一直有人断断续续的重复着这样一首晦涩语言构成的诗歌。海神的预言自会有安排,所有的线索都在冥冥之中朝着既定的未来前进。

 

开启楼兰的钥匙是唐晓翼,而能记住打开楼兰的咒语,只有过耳不忘的乔治。

这从一开始,就是既定的事实。

 

“闭嘴……”

 

大量的光芒围绕三人为核心被点亮,亚瑟银蓝色的眼睛在这首古老长诗的催动下散发着奇异的光。

 

“闭嘴!闭嘴!闭嘴!”

 

他奋力的挣扎起来,唐晓翼却自上而下将他控制的死死的。

 

乔治面无表情的脸上没有因为他的歇斯底里而呈现一丝的拨动,伴随着每个字,每一个句子,每一个晦涩难懂的单词落地,每一个音节,都在地面如水一般的沙漠里一遍一遍的泛着恐怖的涟漪,不远处沙漠中的沙鲸也躁动起来,在沙漠中发出不住的悲鸣。

 

“乔治,闭嘴!你们根本不知道这要付出什么代价!乔治!唐晓翼!停下!”

 

巨量的光芒之下,无处繁星在夜色下盘旋出明亮的光线,乔治和唐晓翼却都恍如未闻,等最后一声音节猛然落下,就如同巨大的石头终究落地,世界刹那间陷入诡异的黑暗,又在下一秒,以三人为中心猛然爆发出强烈的力量!

 

“我本来……只想要一个人……”

 

黑暗前的最后一霎,唐晓翼却觉得自己好像间看见了亚瑟的眼泪,细碎的朝着天空中漂浮而去。

 

他又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飘了起来,与那眼泪一起飘了起来,四周无风无光无声,几乎什么都没有,在那漫长的如同几个世纪的几秒钟,世界都仿佛在此刻静止,下一秒时间突然又开始转动,伴随着耳边巨大的风声,他感到自己在不停的往上空飞去,不……不是飞。

 

他们所有人,都在往天际,坠落!

 

天空和大地居然在此刻骤然逆转!原本作为大地的沙漠居然被整个翻转到天空之上,世界颠倒了过来,他们三个人正以无法描述的速度,坠落于原本横在天际之上的星海中去,半空中唐晓翼只能看见下方星辰流动逐渐呈现出大海的模样,那是!

 

星海……一片一直被悬挂在天际之上缓慢流动无边无际的星辰大海!

 

无边无际的废墟长横在整个海面之上,仿佛看不到尽头一般,天际缓慢升起了柔软的太阳,在唐晓翼的瞳孔中一点点的将整个世界照亮。

 

古都楼兰……古都楼兰!

 

“它在千年前有另一个名字……”

 

同样与他们一起坠落的亚瑟疲倦的闭上他那双蓝色的眸子,他呓语一般的声音居然能如此清晰的传到他们每个人的耳里。

 

“淡海沙城。”

 

下方蓬勃起了巨大的海浪,翁鸣的波涛无孔不入的传入唐晓翼的双耳之中,随着耳边坠落海水的声响,伴随着无穷的海浪,唐晓翼感觉自己猛然间沉了下去,一下子落进了身下碧蓝的海水之下,光明刺破云霞,在一瞬间将黑暗驱散,他琥珀色的眼眸里,能看见海底下巨大的古建筑群落,千百年间,就这样安静的沉睡在他们的脚下。

 

 

乔治奋力的咳着喉间的水,刚刚落入海里的速度太快,他一个来不及狠狠的呛了几口进去。唐晓翼扒着岸边的石块,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离了水就整个人瘫在了水边的沙地上。

 

“这海水,居然是淡水。”

 

刚刚在海底猛灌了几口水的唐晓翼一边喘气,一边还没忘记吐槽。

乔治抽空将唐晓翼扯了一把,让他更靠近岸边上来一点,不远处巨大的城池几乎占据了两个人的视线,天空上缓慢流动的已然变成了金黄色的沙漠,在距这里几千米的高空缓慢的如同海浪一般的呼吸着。

 

面前的海面缓慢的波动,他们面前的海水慢慢的涌起,又在某一刻坍塌最后吐出了水中被包裹着的人的模样。

亚瑟的样子近乎狼狈,沙子混杂着澄澈的海水还有他身上无处不在的血迹,几乎染红了那一片的大海,原本陷入昏迷的亚瑟也终于在海水将他送上岸后突然间惊醒了过来,而后猛烈的呼吸起来,乔治想要起身将他拉到沙地上包扎,可靠近了之后才发现,原本他身上那些细碎的伤口已经在海水的侵蚀下,缓慢的愈合了。

 

亚瑟挣扎着站起来,海面随着他身上每一滴海水的滴落,一点一点的往外扩起温柔的涟漪。

 

“也幸好你不是人,你要是个人,早就被唐晓翼折腾死了。”

 

小点的伤口已经愈合,大的的愈合速度显然是没有那么快的,乔治拿上了背包里的绷带,帮亚瑟缠了几下,扎了个蝴蝶结在上面。原本虚弱的亚瑟就像是在某一个猛然开启了开关键,他挣扎着起身,朝着不远处的唐晓翼扑了过去,天空中流动的砂砾下,他扯着唐晓翼的衣襟。

 

“你是疯子吗?你有病吗?都叫你滚回去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的力气很大,扯着他衣襟的力量居然还有点痛,乔治见此皱着眉头想要上去将两人劝开,可是唐晓翼却意外的没有反抗,只是任由亚瑟这样扯着他。

 

他只是定定的看着她。

 

“我当年跟她说的话都是假的,你就当都是假的不行么?你回去,你告诉她!”

 

亚瑟的声音居然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同他往日总温文尔雅的样子截然不同。

 

“你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楼兰要拯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要拯救了,再也不需要回来了,几十年前我同她说过的话,忘了不好么?”

“怎么忘?”

 

唐晓翼抓住亚瑟扯着自己衣襟的手腕。

 

“怎么忘?”

 

‘几十年前那场看不见尽头的黄沙之下,那个蓝眼睛的少年自沙漠中走来,他一抬手,沙尘就顺着他指尖消失了,他拉下头上陈旧的风帽,远远的冲着我悲伤的笑。’

 

你是她几十年前结交的友人,你是她在沙漠中许下的一定要拯救的承诺。

 

唐晓翼面无表情的将怀中的项链扯了下来,下方坠着的海螺已经恢复了原样,此刻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用尽了全力,就这样,在亚瑟震惊的目光中,把它扔向了面前无边无际的大海,小巧的海螺被海水吞没下去,很快就在一片暗色中消失不见。

 

“你有病吗!”

“我告诉你,我来了就不打算轻易回去,你管我!”

 

唐晓翼用力打开亚瑟扯着他的手,反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无论你说什么,我已经进来了!楼兰就在那里,你不带我,我就自己去!就算是把天捅个窟窿,我拖也要把你拖出去!”

 

唐晓翼的语气带着一股子难以撼动的倔强,传到亚瑟的耳中,他却突然笑了。

 

“凭什么?”

 

他指着他胸口的位置。

 

“你的身上,有数不清的空洞,正不停的,无孔不入的灌着冰冷的风。”

“闭嘴!”

 

闻言的乔治一愣,而彼时刀光一闪,上一秒还在唐晓翼腰间的藏银刀就这样抵在了亚瑟的喉间,亚瑟却似乎毫无察觉一般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继续说着。

 

“你早已经病入膏肓,拿什么去拯救别人?”

 

他面上依旧没有别的情绪,勾起嘴角就好像看着唐晓翼气急败坏的样子想要笑,却还是先一步落下了一滴眼泪,顺着面颊啪嗒落入他们脚下的海水中,乔治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脚下的海水在猛然间变得滚烫,就如同那晚上做的梦境一样。

 

亚瑟缓慢的闭上了眼睛,良久又深深的叹出一口气来。

 

“跟我走吧。”

 

他说着。

 

“我带你们去楼兰。”

 

 

亚瑟在前方带路,唐晓翼和乔治就跟在他身后不远的距离,说这里是海,其实也不对,这里早已经快要干涸了,无边无际的水面其实有大部分都不过是没过脚踝的浅水,只有穿过近千米的浅水区才能真正进入深海的领域,他们最开始坠落的地方就属于深海,乔治是后面才知道,是亚瑟将他们送上了岸边,否则他们早就淹死了。

 

一路上乔治都没有说话,他冷若冰霜的脸上似乎呈现出比往日更加不近人情的感觉,于是他没有开口,反倒是唐晓翼先张了嘴。

 

“渐冻症渐冻症,不要黑着张脸,婆婆妈妈的,看着都心烦。”

“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开口,乔治才终于也开了口。

唐晓翼淌着脚下的海水,似乎很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小学。”

“你停学那段时间。”

“那段时间我回国了,住了一段时间疗养院,后来跑了,再后来我奶奶不舒服,我才回去,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不去医院也不住什么疗养院,所以他们又让我回学校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沉沉的,由此乔治居然也没什么话好说,他素来知道唐晓翼是不愿意别人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而他从来也不擅长什么安慰。

 

“你最好不要可怜我。”

“不会。”

 

乔治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很认真的摇了摇头。

他真的不会什么可怜,也做不到什么温柔,更加不会感到惋惜,于是在很多正常的人中,他总是显得那么冷漠刻薄,显得与众不同,可这样的反应却也正中唐晓翼下怀,他从来不需要人可怜,他什么都不需要。

 

所以他们就成了好友。

全世界最好的朋友。

 

“好兄弟。”

 

唐晓翼满意的在乔治的肩上砸了一下,乔治没有回话,只是良久才说了句嗯。

 

好兄弟。

嗯。

 

 

 

“千年前,整个塔卡拉玛干是一片与天际连接的大海,因为海水不同于其他外海,于是就有了淡海的称号,后来经由千年太阳的灼烧,属于地下的海域逐渐干涸,只留下了原本沉积在海里的海沙,成为了现在你们人类口中的沙漠,天上的海域却一直繁荣保存到现在,也诞生了我族的一个分支,淡海鲛人。”

 

三人在浅海区一直不停的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不远处海面波光粼粼,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唐晓翼掏出了背包里面的拍立得,幸好照相机特意买了防水的型号,他起手拍下了一张照片,在手上一边甩着一边听着前面的亚瑟絮絮叨叨。

 

“人鱼族在百年前已经覆灭,从大西洋海域开始,一直扩散到其他相互连接的海域,可能是因为海水本质不同,这里反倒成为了我族最后的据点,当年大量的逃难者来到这里,鲛人族首领接受了四方来往的我族剩余的子民。”

 

他的双眼看向了那些遥远的高耸的,直入宵宇的轻盈建筑,那是由海盐混合着大量海玻璃构建的华美殿宇,已经随着时间逐渐有了衰败的迹象,却依旧能感受到千年前它的恢弘华美,亚瑟的双眼就像是看见了百年前那个阳光炙烤的夏天,他带领着为数不多的人鱼族群来到这里,千百人的口中,在这座恢弘的殿宇前念起那首坳长的古旧的长诗。

 

“到后来,这里也不再是纯粹鲛人生活的领地,我族的人鱼在这里安稳度过了接下来的几个百年,娶妻生子,这个原本身处内陆,几乎不与外族相互接触,一直游离在几大洋之外的世外桃源,在当然俨然已经成为了我族的第二个故乡。”

 

他起手,白皙的指尖轻轻扫过脚下的澄澈水面,从他指尖之下,无数明亮的星碎自海底翻涌上来,漂浮于少年的指尖之上。

 

“这是星沙。”

 

亚瑟看了一眼盯着他指尖流动的星辰的唐晓翼和乔治,解释道。

 

“鲛人世代守护着星辰的流动,你们在地面看见的星河,都是鲛人海中流动的星辰沙。这也是淡海最为之骄傲的特产,当年我族繁盛时期,四大洋贵族几乎人人都拥有用这东西制作的珠宝首饰。”

 

他说着又看了唐晓翼一眼。

 

“那枚钥匙,就是用它制成的。”

 

星辰缓慢的在他指尖漂浮,滑动的轨迹又形成了明亮的光线,在少年指尖的幻变下,猛然在某一刻被静止,亚瑟纤细的指尖从其中扯出无数明亮的线,华丽的星光在他掌心流转,绝美的让人目不暇接,下一瞬,两枚散发着光芒的徽章,就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这里的昼夜与下面的世界不太一样,夜晚来临的很快,不出意外,可能马上就要天黑,月亮会升起来,而月亮升起来后……”

 

他顿了顿,观察着太阳的乔治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会有潮汐力。”

 

他们在空中对视一眼,亚瑟轻轻地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

 

“月亮的潮汐力在天空上只会作用的更加明显,而潮汐力最大的表现点就是涨潮。夜晚的淡海水位会比白天的时候上涨数倍,我们现在行走的浅海区就会变成一片汪洋,到那时跟本就不会有陆地存在,误入这里的人类都会淹死,无一例外。”

 

他将手里的东西扔给了身后的乔治和唐晓翼。

 

“星沙制成的首饰能够保证你们在大海中的移动,也可以让你们拥有在淡海呼吸的能力,多年前这都是我族适应淡海所用的手段。”

“那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去水都圣殿。那里曾是沙城的核心。”

 

不远处,高耸的塔顶之上,上面蔓延着无数的藤蔓和海草,就像是还能让人看见它曾经繁华的模样,带上徽章的乔治能听见前方亚瑟轻轻的说着。

 

“天黑了。”

 

太阳一点点缓慢的落入云层,余留下为数不多的阳光残存在海面之上,不远处刮起了微凉的海风,天的另一边,终于升起了蓝色的月亮。亚瑟在一半明一半暗的光芒下举起了掌心,无数光华在他指尖上流转,在三人上方形成了一个明亮的符号,符号随着亚瑟指尖的幻动不停的变化,在面前看不见的天幕破碎的刹那,乔治能听见亚瑟说着什么,呓语一般的声音传到了两个人的耳中,他说。

 

“泊巴卡(人鱼语,意为尊敬的父亲。淡海组鲛人的首领曾经是亚瑟的养父。)……亚瑟回来了。”

 

黑暗被少年睁开的蓝色双眸照亮,天幕开启的刹那黑夜将至,太阳的光线一寸一寸骤然小时,不远处月华洒了下来,连同着接连不断的雨幕。

 

下雨了。

 

雨水在亚瑟的双手指尖上幻变成两柄锋锐的宝剑,不同于上一次的白蓝色,此刻那西洋剑的剑身蔚蓝,一如三人脚下温柔的大海。

 

“百年前鲛人族已经覆灭,楼兰早已不复存在,这里的一切都本应该随着时间磨灭,鲛人之父用生命维系了这座破旧的城池近百年的时间,最后在他的王座上停止了呼吸,我作为他唯一存活在世的养子,接替了延续这个宗族的遗志。”

 

他一甩手中长剑,将其上雨水全部洒落下去,水滴落在不远处的海面,泛起了无数破碎的涟漪。

 

“我将我的心脏留在了这里,沙城与我的身体血脉相互连接,我的呼吸就是沙城赖以存在的源头,作为人类,你们相当于侵入了人鱼的领地,我的潜意识不会允许你们的存在,所以从你们踏进这里的这一刻开始,黑暗中就会有无数我的潜意识幻化为的影子想要虐杀你们。”

“他们同我一起守护这这座古老的圣殿,所以我们能做的,只有闯进去。”

“沙城识别外族人的方法就是你们胸口上的星辰沙,每一个影子都会竭尽全力的抢夺你们身上的徽章,外族人只要失去这个就只能在大海里淹死,所以守好自己的东西。”

 

少年抬头看向了不远处那高耸塔楼上被笼罩在月华下的圣殿。

 

“我们月亮下见。”

 

他说着,手持双剑冲了进去,唐晓翼勾起嘴角将腰间的藏银刀拔了出来,于手上挽出一个剑花,对着乔治一笑。

 

“走吧,开party了!”

 

他的笑声传的很远,紧跟着亚瑟的步伐直直的冲向了面前的雨幕,乔治站在原地,良久终于叹出一口气来,他自怀中抽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刀具,不急不慢的抽刀出鞘,才慢慢跟了上去。

 

海水因为月亮上升的时间开始一点点蔓延,从一开始的脚踝到现在直接没过了小腿,黑暗中亚瑟的利刃穿透了面前黑影的胸口,下一秒那黑影就随着长剑的侵入在空气中消散如烟,他一甩手中剑,淡蓝色的剑身在月色下如同璀璨的宝石,唐晓翼在一群黑影的笼罩下一跃而起,少年银色的剑身闪烁出锋锐的刀光,直入对方心口的位置,乔治甩着手中的刀刃,横扫之下,面前黑暗全数挥散如烟,三人在着浅海区犹如插入大海中的利剑,几乎是以毫无停息的速度朝着主殿方向靠近。

 

“海水会让他们更加疯狂,加快速度。”

 

唐晓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现在水位的高度已经几乎没过了三人的胸口,水流的阻碍下乔治和唐晓翼的行动力就被限制了不少,海水还在不断的攀升,这些影子一般的怪物又一刻不停的前仆后继。

 

“妈的这样打根本没完没了!”

 

唐晓翼一脚将身边的影子踹了出去,大喊道。

 

“快了!”

 

亚瑟一边将宝剑送入下一个黑影的胸口一边也跟着喊道。

 

“不行,这样下去根本不可能撑得过去。”

 

乔治翻身越过一个黑影,反手将刀刃送入对方的咽喉,他的语气还算淡定,但是也听得出些疲态。

 

“前面就是沙城的入关口,只要进去关上大门,就能暂时将它们隔绝在外,沙城内部他们是进不去的。”

 

亚瑟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指着不远处已经被淹没了三分之一的门说道。唐晓翼趁着缝隙扫了一眼那门口的位置,测算了一下基本的距离,他琥珀色的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一下,下一刻就朝着乔治那边靠去,两人很快会和,在乔治奇怪的眼神中,唐晓翼暗暗看了一眼下方的海水,下一秒某人就这么直接一猛子扎进了下方的海水里,目瞪口呆的乔治猛然被下方的唐晓翼扯了一下,两人就这样一起栽进了下方的大海,这会才终于看见这边情况的亚瑟,震惊的同时,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到底要干什么,素来就算是温柔的亚瑟都不免的骂出了一口脏话,说着也跟着跳入了身下的大海里去。

 

“唐晓翼!你他妈是疯子吗!”

 

月光隔着海面融入深邃的海水,随着亚瑟的潜入,人鱼的眼睛足以清晰的在海底看见里面的情况,星沙在海底照亮了一方遥远的星河,明亮的海底之下,唐晓翼此刻正扯着亚瑟不停地往刚刚他所指的方向疯狂游过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亚瑟用尽最快的速度朝两人所在的地方冲了过去。

 

“你在海里跟鲛人比游泳!你是傻子吗!蠢货!”

 

亚瑟被某人气得火冒三丈,几乎是在两人即将被巨量的黑影包裹住的上一秒扯着两人的衣襟将两人从一片黑色的影子构成的漩涡中扯了出去。

 

“海面上我们根本不可能撑过去,那能怎么办!只能到海里来了啊!”

“撑不过去你不会想办法啊!”

“我想了啊!这不是办法吗!”

“别他妈吵了!快他妈继续打!”

 

乔治被两人在耳边一个比一个大的声音吵得头痛,不免也跟着上了火气,他一脚剁碎了一个扯着他一条腿的黑影,朝着上面的两人大吼道。

 

于是明亮的海底就产生了一个奇景,前方金发的少年扯着身后两人的衣襟,而他们身后,无数黑暗的怪物从海底深处飞驰而来,都朝着前方几人的影子而去,在他们身后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黑色海域,海域还在不停的扩大,大有将三人都吞没的架势,也是到了海底唐晓翼才意识到,他们原本一直踩着的地面根本不是所谓浅海区的陆地,而是一条坳长的,以玻璃制成的华丽的长桥,这条长桥连接了通往沙城的通道,在月色下反射着莹莹的月光,长的几乎看不到尽头。

 

亚瑟就这样扯着他们一路在这条长桥上往前冲,人鱼的移动速度确实比人类快了几倍不止,可这会带着两个人的情况之下,亚瑟的状态也不能说的上是很好,身后的两人明显也感觉到了亚瑟的力不从心,越来越多的黑影聚集上来,就像是怪物在争夺着美好的食物,唐晓翼一脚将自己脚边的黑影踹下,又马上会有新的影子爬上来,乔治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已经有影子能触及到他胸前的徽章了,唐晓翼护住自己胸口的东西,将上一秒即将要扯掉着徽章的黑影踢开,他朝着亚瑟大喊了一句。

 

“到了没有!快撑不住了!”

 

亚瑟明亮的眸子死死盯着面前不远处的大门,突然冲着还在战斗的唐晓翼和乔治大喊了一声。

 

“准备好了!”

“什么?”

 

乔治一愣,下一秒就觉得自己跟唐晓翼猛然飞了出去,水流的阻力居然都无法阻止两人飞出的速度,唐晓翼眼看着上一秒还扯着自己衣袖的黑影被这样的速度甩了出去,直到这个时候唐晓翼和乔治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是被亚瑟扔了出去,随着下一秒骤然落地,乔治在石面上滚了好几圈才终于稳住了自己,唐晓翼在落地的第一瞬间就立马反应过来要去关门,厚重的机关在某人用尽全力的情况下不过按下去了一半,乔治也反应过来手脚并用的跑过去,两人合力才终于将着面前的机关压了下去,就在铁门关闭的最后一秒,亚瑟也终于冲破巨大的海浪被送了进来。

 

 

关口内被无数镶嵌在墙壁内的夜光石照亮,三人不停喘气的声音在石室中不停的回荡,亚瑟双手撑在地面上累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唐晓翼坐在一边的石板上,乔治也跪在地面上扶着一边的墙壁。

 

“你他妈,下次要是再出这种馊主意,我就送你去海里淹死算了。”

“闭嘴,闯都闯过来了,说这些有个屁用。”

“都闭嘴吧!我心脏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

 

乔治不耐烦的止住了他俩的话头。

 

亚瑟算是终于明白为什么连乔治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能被唐晓翼气得吐血,这人实在是油盐不进,一头倔驴,还是一头只会惹事的倔驴。

 

三人在这里也不知道修整了多久,水位逐渐上升,慢慢淹没了半个石室,三人也从最开始能完全站在石面上到后面水面快要没过大腿的程度。

 

“出发吧。”

 

亚瑟一手扯着已经绷开的绷带,将纱布在身上紧紧扎了一个结。对着那边还坐着的两人说道。

 

“这里是整个沙城的最底部,我们要去的圣殿就在这栋主城的顶上。这里的闸道只能拦住他们一会,等到水位上升,他们就能从上面建筑的窗口进来,到时候你们就危险了。”

 

唐晓翼抬头看了看顶上的距离,这里的建筑都有类似中空的结构,能够一眼望到顶的高耸墙面不免让唐晓翼思考这要一点点往上爬需要多久。

 

“不用看了,人类用最快的速度登顶都需要几个小时。”

“那你们以前住在这里爬上爬下的不累?”

 

亚瑟擦拭着手中的西洋剑,闻言做出了一个你白痴么的表情。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游上去。”

 

空中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安静,就连乔治看唐晓翼的目光都如同看一个脑残,唐晓翼闹了个笑话也不尴尬,反倒是有点愤愤不平,抱着手臂嘟囔着是鱼了不起吗云云。三人整理好了之后亚瑟自墙壁上拿起一个用月光石制成的发光的石块,以照亮前方的道路。

 

“星沙只有遇见海水才能发光,上面的位置还没有海水蔓延上来,里面只能勉强照到月光。”

 

唐晓翼见状也从旁边墙壁上磕下来两块月光石拿在手里,还不忘记扔给了乔治半块,三个人就这样举着手中的月光石,顺着一边的台阶一步步往上。下方海水还在不停的往上蔓延,亚瑟以双眼测算着距离第一个窗口的距离皱起了眉心。

 

“现在还在下雨,不行,我们必须要加快速度。”

 

说着,他朝着前方指了一个方向。

 

“往那边跑!”

 

三人马不停蹄的往上跑去,而彼时淡海的雨却越下越大,无数雨水顺着整个建筑中空的缝隙合着月光一起落下,他们在无数交错的楼梯不停的往上跑,经过浑浊的大雨还有清冷的月色,黑暗中只能听见下方顺着海水一点点攀附而上的黑影,在暗夜中嘶吼的声音。

 

可是人的速度哪里能及得上冰冷的海面,走在最后的乔治俨然已经能感觉到海水正漫过自己的脚踝,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就顺着他的腿攀附了上来,被黑影裹挟的怪物长着巨大的嘴巴,朝他嘶吼的声音却又如同沙漠里的沙鲸一样沉重又孤独。

 

乔治蓦的一愣,下一秒月色混着剑光而来,亚瑟自上而下的贯穿了那黑影的头颅!

 

“跑!”

 

雨已经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照这样下去,这里整个被淹没也不过只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黑暗中诞生出更多的影子,正潜伏着,等待着着两个外来者被他们撕扯干净,几乎是想都没想,亚瑟猛然扯下了乔治和唐晓翼胸口的徽章。

 

“我去引开他们,你们快跑,只要不被水淹没,就绝对不会死,快走!”

 

亚瑟将那两枚勋章往天际一抛,那徽章便在下一瞬化作流光,以星辰环绕的模样在他身边不停缠绕,明亮如同夜空中的晨星,下一秒,亚瑟便直直朝着身后的海面跳了进去。

 

“你!”

 

唐晓翼想要抓住他的衣袖却已经晚了,黑暗中的影子感受到了星沙的移动,都簇拥着朝着亚瑟的方向而去,没有月色照耀的海水漆黑如夜,只能看见涌动的黑色潮水正追着一道闪亮的流光。

 

乔治扯住了唐晓翼想要追出去的动作。

 

“来不及了!快走!”

 

海水已经蔓延到了两人腰部的位置,如果被海水淹没,人类能够存活的时间也就只有那么几分钟罢了,他们必须分秒必争,根本没有时间犹豫。

 

唐晓翼气愤的锤了下身下的石板,下一秒就朝着顶层冲了上去。

窗外巨大的雨倾盆而落,越往上方靠近就越能感觉到那压弯一切的雨水,唐晓翼和乔治顶着这样的大雨一刻不停的往前跑,几乎是连累都顾不上,身下的海水鱼贯而入,几乎是从每一个能涌进的缝隙中无孔不入,月色失去了阻隔终于在高处的位置洒落下来,凉薄的月亮下能让唐晓翼看见黑暗里亚瑟在大海中的模样。

 

无数的黑影自黑暗中几乎无孔不入,亚瑟在海水中亦如同强弩之末,黑暗朝他包裹过去,前仆后继的想要将那一点微光掩埋,黑影张开了巨大的口,一口咬在了亚瑟的肩膀上,鲜血涌出来,飘散进海水之中,亚瑟感觉自己要沉了下去,明亮的月光已经逐渐被黑暗吞没,下一秒就要将他拆之入腹,可就在光亮即将消失的下一秒,从月色下猛然伸出了一只手,狠狠将他从一片黑暗中拉了出来。

 

模糊的海水中,能看见他栗色的头发,和琥珀色的眼睛。

 

“亚瑟,滚起来!”

 

他奋力的喊着他的名字。

 

亚瑟一怔,竟感觉自己原本模糊的意识一点点回笼。

乔治的红发在月色的照耀下闪着微弱的光芒他自身后扯着唐晓翼的衣襟,努力的要将他俩从身下浑浊的黑暗中扯出来。

 

无数水泡从两人的口中溢出,那是人类在水流中呼出的空气,马上就会被海水带上海面,他们会死在这里……

 

他们不能死在这里!

 

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亚瑟上一秒浑浊的思绪整个抽离,他明蓝色的双眼在此刻黑暗的海水下散发出温柔的光,一如此刻天边温柔的月色,黑暗中的影子居然在这一刻瑟瑟发抖了起来,海水在下一瞬似乎感受到了剧烈的能量,整个楼兰颤抖着发出哀伤的翁鸣声!

 

不远处沙鲸听到了城池哀伤的挽歌,它自天际跃起,又猛然在下一刻落入水面中,惊起的万丈海浪将整个沙城笼罩过去,唐晓翼扯着即将昏迷的亚瑟,乔治拉着唐晓翼的衣襟,三人就这样被巨大的海浪吞噬而去,又一跃而起。隔着苍白的月色,唐晓翼能看见不远处主城高耸如云的塔楼王座之上,正悬挂着明亮的晨星,也像是悬挂在天际的月亮。

三人从高空中往下坠落,唐晓翼在月色下喊着昏迷的亚瑟的名字。

 

“亚瑟!”

 

亚瑟……

 

黎明前的黑暗中就像是有人在奋力的抓住最后一点的月光,微阖着双眸的少年就像是隔着黑暗看见了微弱的月亮。

 

半空中他周身环绕着无数的星光,如同他双眼的明蓝色光芒将三个人都裹挟而去,在猛然坠落于地面的刹那,温柔的,将他们放在了浅浅的水面之上,唐晓翼于光芒中回头,只能看见遥远的天际上以玻璃制成的王座之上,正悬挂着一颗明亮的晨星,那是沙城的月亮,是沙城的心脏。

 

沙城圣殿……到了。

 

远处天海一线,圣殿就像是漂浮在一块巨大无比的玻璃之上,脚下平静的水面倒映着天上的黄沙,混杂着月色,像是大海中沉静流淌着的沙漠。

 

唐晓翼奋力的摇晃着已经没有意识的亚瑟,他肩畔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正一刻不停的往外冒着鲜血,乔治将外衣沾上一边海水将那还在冒血的伤口捂上。

 

月色下,唐晓翼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良久才缓慢的抬起头,他看着乔治的眼神,还有点懵,有点不知所措,乔治只觉得心口一沉,隐隐觉得不好。

 

“他……”

 

他的声音甚至有点抖。

 

“没有呼吸了。”

 

乔治的大脑甚至也在这一刻被打蒙,甚至不知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愣愣的看着面前从自己衣衫下不断涌出的血水,他的嘴唇有些抖,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唐晓翼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奋力的扯着他的衣襟,大喊着他的名字。

 

恍惚间也不知道是怎么流出的眼泪,就这样顺着面颊滴下去,落进了身下冰冷的海水里。

 

遥远的地方传来沙鲸的悲鸣,一遍一遍,传向了更远的彼端,无垠月色下,不远处悬挂在天际的星辰缓慢的,扩起了温柔的涟漪,千万米的海水之下,升腾起无数明亮的星沙,最先意识到不对劲的乔治扯住了一边还在摇晃着亚瑟的唐晓翼。

 

漫天的晨星形成明亮的星海,朝着下方亚瑟的身上笼罩而去,星碎穿过了他如水的身体,有那么一刻,让他的模样就如同身下的海水一样透明。

 

下一瞬,原本已经停止呼吸的亚瑟突然猛烈的呼吸起来,如同刚刚溺水的人一般,奋力的喘着气。

他挣扎着翻过身,往地面上吐出了好几口鲜血,鲜血混杂着海水,被缓慢的冲淡消失不见。

 

他缓了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唐晓翼,吵死了。”

 

就如同劫后余生一般,上一秒还紧绷着的唐晓翼在听见这句熟悉的抱怨后才猛然栽倒坐在了地面上,良久才愣愣的说了一句。

 

“你他妈,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乔治后知后觉猛然呼出一口气,整个人猛然松懈下来,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站都站不住了,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他竟也因为刚刚的事情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顺着夜晚的凉风,吹的人经不住的冷。

 

 

第五章

 

 

“人鱼在海水的恢复能力是陆地上的十倍,只要我在海里我就不会死,放心吧。”

 

亚瑟接过一边乔治递来的纱布,一边自己给自己包扎了起来,一边解释道。

 

“得,我收回那句话,你们鱼真牛逼。”

 

唐晓翼躺在地上休息,累的话都说不出来也没忘记调侃几句,亚瑟起手将手里的徽章朝着两人身上扔去。

 

“这里是沙城最顶端,那些东西也不会来这里,海水最高也就漫过那边的王座,但是一会我要开启那边的祭台,到时候海水会沸腾起来,你们会被卷进去,所以带好了。”

 

乔治接过徽章,将东西重新别回了胸口。

 

不远处月如明镜,雨已经停了,此刻他们距离天空的距离很近,近的几乎让人感觉可以直接隔着天际,摸到天空上沙漠里的黄沙。

 

亚瑟起身站起,隔着温柔的月光,他的眼神落在了那遥远的王座之上,就像是一同隔着时光,看见了这里几百年前的模样,那个熟悉的人还站在那里,笑着同他讲,想回家,就朝着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巨大的平台上往下缓慢蔓延着温柔的水流,见他起身,唐晓翼和乔治也一同站了起来,三个人顺着水流一点点往前靠近中心,平静的水面随着亚瑟一步一步靠近,泛起温和的涟漪,一圈一圈的往外扩去,带着微弱的光芒就像是在一下一下的呼吸。

 

空间在他脚尖踏入的刹那发出了细碎的亮光,地面的纹路随着熟悉的气息的靠近在这巨大平台上绘制出了复杂的图案,从未见过的文字一点点浮现出来,汇聚在了中心的一点,从那处慢慢随着水流升腾起一块透明的石台,走在前方的亚瑟抬手,星碎在他指尖缓慢的聚集,在身后两人的目光中凝聚成了一柄,金色的长笛。

 

“这是开启祭台的唯一方式,也是现在能打开通往下面沙漠的唯一通道的方法,我会将你们安然无恙的送到下面。”

 

他回头看了身后的唐晓翼和乔治,又缓慢的将视线落在了唐晓翼身上。

 

“回去告诉唐雪,你已经拯救了楼兰。”

 

亚瑟看向了这了无天际的长河,说着说着又笑了。

 

“就当是你拯救了这一切吧。回去吧,唐晓翼,忘了楼兰,也忘了沙漠,就当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他回头,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长笛,呓语一般的声音清晰的传进了唐晓翼的耳中。

 

“帮我跟唐雪问声好。”

 

他高举的指尖眼看就要落下,可下一瞬,亚瑟直觉后脑一痛,自己猛然间倒了下去,他抬头只能看见上一秒还面无表情的少年此刻正眯起他琥珀色的眼睛,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唐晓翼把玩着手中的长笛,地面上亚瑟甚至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门道,只觉得自己动弹不得。

 

“我这人速来不喜欢骗人,也不喜欢撒谎,更不喜欢别人安排我做什么。”

 

他嬉笑的面孔猛然冷漠下去,在这一刻居然凉若冰霜。

 

“而且我有没有跟你讲过。”

 

他微暗的眸子在月色下流转,在眼底汇聚成光。

 

“我要救的从来就不是楼兰,我要救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唐晓翼!”

 

乔治将无法动弹的亚瑟扶了起来,亚瑟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吐出了这几个字。

 

“你执念了亚瑟!你执念了这么多年也够了吧你!这破地方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守着,让你不惜用生命去维系它这么多年!你真是够了!”

 

唐晓翼在亚瑟震惊的眸子中,猛然高举起手中的长笛,在长空巨大的翁鸣声中死死朝着面前的玻璃祭台狠狠插了进去。

 

“你好好看看吧,你好好看看这一切,这早就不是百年前那个楼兰了,这早就不是你家了。我说了就算是把天捅个窟窿我扯也要把你扯出去,送我回去?我的事还由不得你。”

百年前,那场维持楼兰命运的献祭让沙漠中的唐雪误入了现在的楼兰,唐雪亲眼看见了那个当时跪在海中的少年朝着那个空无一人的王座献上了自己的心脏,从那一刻起,原本荒芜破败的城池缓慢的,在她的眼中一如万物复苏,亚瑟以生命维系了这个故国百年的时间,以让它在这百年流转中,与他血脉相连,相依相存。

人鱼永生不死的生命也终将在这样的消耗下湮灭,她记住了那个祭台开启的方式,那场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真实的幻觉里,一位年迈的长者指着那个遥远的透明的祭台,告诉她,同她讲的。

 

救他出去,毁了楼兰。

 

几十年后,年迈的唐雪将这一切交给了唐晓翼。

 

——在那个干涸的沙漠里有我最好的友人,去救他出来,去毁了楼兰。

 

那就说到做到,君无戏言。

 

祭台随着长笛的嵌入在长空中绽放出无数金色的脉络,唐晓翼指尖翻转,在亚瑟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居然一点点开启了前往那长空中王座的通道。

 

“不可能……”

 

乔治听见了亚瑟喃喃自语。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能打开这个法阵,这是只有人鱼才能看懂的文字,这不可能!”

 

唐晓翼如同恍若未闻,灵巧的指尖在空中翻跃,巨大的法阵在他的操纵下不停变换,潮汐随着月色一点点涌入这里,只眨眼间就没入了三人胸口的位置,随着他指尖最后落下,随着明亮的长光在空中一点点汇聚成线,一条连接天际的阶梯逐渐成型,整个沙城开始剧烈的晃动,威胁着城池生命的外力让整个淡海都在沸腾,乔治几乎站立不住,水流不受控制的四处崩裂,不远处高塔的城墙骤然崩裂,缓慢的落入了海水的最深处。

 

无视周围所有的环境,长阶前少年将手中的银刃抽出刀鞘,他一边将藏银刀叼在嘴里,一边脱下了身上的厚重外套,往前走的步伐却被面前看不见的透明墙面阻碍,唐晓翼皱着眉心狠狠砸了一下这面前看不见的墙面,海水蔓延了过来,瞬间将三人笼罩了过去,月华下,海水中,唐晓翼最后一次回头,对上了身后亚瑟的视线,下一秒,就在亚瑟的目光中,一把拔掉了他胸口原本戴着的徽章。

 

“不行!”

 

亚瑟就要冲出去,却被身后乔治死死的按在地上,两人在这一霎顺着水流被整个抛远,海水中,亚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唐晓翼,直直的朝着那明亮星辰的方向而去,连头都没有回过。

 

“他这是在送死你知不知道!乔治,他是疯子你也是吗!”

 

黑暗中无数黑影冲破了最后的阻碍,都朝着唐晓翼飞奔而去的地方冲去,它们护卫百年护卫着这个苍凉的城池,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靠近这里的人。

 

“我没有疯……”

 

头上传来了少年平静的音色,一直一言不发的少年终于缓慢的开了口。

 

“我只是送他去做想做的事。”

 

无论何处,无论生死。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这个世界上互相最了解的友人。

 

那他无论去哪里,他都会送他去。

不问为什么,也不会阻止。

 

唐晓翼在月色下的长阶之上狂奔而去,身后黑暗全部涌了上来,一口咬在了他脖颈的位置,气泡随着少年几欲痛呼的口中涌了出来,黑暗逐渐侵蚀不远处被月色照亮的台阶,唐晓翼翻身起手,划破了身后人影的脖颈,然后起身继续往前跑去,不远处长空明亮的星辰在此刻他眼中熠熠生辉。

 

只差一步……就只差一点!

 

整个楼兰都在颤抖,巨大的水流呈漩涡一般将所有的一切都裹挟进去,乔治感觉自己被水流抛起又卷入海底,从大海海浪的缝隙中,只能看见不远处唐晓翼身后黑暗侵蚀。

下一瞬暗夜将至,巨大的手在他攀上王座的刹那扯住了他的肩畔,将他死死扯了下去。

 

“唐晓翼!”

 

乔治在大海中声嘶力竭呼喊着他的名字,却只能看见他的指尖就在触及那明丽晨星的下一刻远离。

 

大量的水泡从他的口中翻涌,那一刻居然也感觉不到死亡,唐晓翼只能看见眼前那颗耀眼的晨星,在上一秒接近,又在下一秒骤然远离。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唐晓翼在海水中无声的挣扎,下方黑暗又伸出无数双手,叫嚷着把他拉下去,拆之入腹,暗夜将至,黑暗一点点将他扯进去,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拼尽全力,可就在他即将被黑暗笼罩的刹那,星河骤然明亮,刹那间绽放出无数的光芒,黑暗中唐晓翼只能模糊看见不远处王座之上浮现出一个虚幻的身影。

 

那人举起了手中沉重的权杖,落地的刹那屏退黑暗,刹那间迎来了明丽的月亮。

 

他又举起手,缓慢的将那天际上,一直悬浮在王座上的晨星轻轻的送进了唐晓翼的怀中,唐晓翼觉得自己沉了下去,他的眼睛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也看不清面前漫长的光,只能听见似乎有人在耳畔同他说话。

 

“朝着太阳……”

 

就能找到家所在的地方。

 

一滴眼泪顺着海水流下去,将大海烧灼的滚烫。

 

怀中的心脏在脱离了王座的桎梏后逐渐消融于海水,化作一束流动的光芒朝着原本主人的方向而去,唐晓翼在黑暗中合上了眼睛,遥隔着幽深的海水,月色下那原本楼兰恢弘的殿宇正在以分秒的速度流失风化,就像是要把这百年被凝固的时间都在这短短几秒钟爆发,永寂的黑暗里,唐晓翼能感觉到海水滚烫的温度。

 

他知道这是亚瑟的眼泪,在一刻不停,撕心裂肺,钻心剜骨一般的,悼念他亡去的国度,悼念他终将死去的种族。

 

 

“唐晓翼,能遇见你,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意识的最后,他却能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头上亚瑟的声音模糊的听不清楚,眼泪落在身后的海水里烫的可怕,却还是让他精准的捕捉到了这句话,他在海水中不自觉的笑了。

 

啊……我也这么觉得。

 

 

 

尾声

 

 

“那你们最后都逃出去了吗?”

 

磨着咖啡豆的乔尼将磨好的粉末倒入桌上已经准备好的滤网中,他缓慢的将滚烫的热水浇灌进去,整个屋内满满就弥漫起了咖啡香。

 

乔治接过乔尼冲好的咖啡,静静的抿了一口,良久才缓缓说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乔尼一脸惊愕。

 

“我醒来的时候,正身处在沙漠里一个牧民的牛车上,他说他在沙漠的边境找到了我,我就倒在那里怎么也叫不醒,全身都是湿漉漉的还沾满了沙子,而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那场短暂的冒险以这样戛然而止的方式结束在了那个布满黄沙的午后,而自此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相见过。

 

“那你难道没有找过吗?”

“我找什么?”

“唐晓翼啊!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

 

乔治似乎是难以理解的皱起了眉头,看向了对面一脸焦急的乔尼,似乎是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为什么要找他?”

 

他又喝了一口手中的咖啡,看着那深咖色的水面上倒映出了自己的模样。

 

“他在我们出发的那天就说过,或者说他在他每一次离开去探险的时候都会跟我说,他说过——我如果死在路上,不要想我。”

“那你就不想了?”

“嗯,不想了。”

“你……”

 

似乎是真的不能理解自家哥哥的脑回路,可是见他如此淡然的模样思来想去,又觉得这可能也是他们能成为朋友的理由,乔尼徒劳的放下手中的茶壶,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走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雪,临离开的时候又拿走了乔治的一把伞,等乔尼走远,乔治才终于又回到了屋内,他想了很久,却还是在最后又一次走上了那个陈旧的阁楼,这个多年都没有人再踏入的天地,几乎每走一步,都似乎还能听见他清脆的笑声,再叫他,叫他的名字。

 

乔治,乔治,乔治。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就想起了这些,明明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那些他说过,他都会遵守的话,他明明都完成的很清楚。

从陪我去,到忘了我,明明都完成的很完美,明明这十几年过去,他从未曾想起他来过,可是又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他说话的语气,他说话的声音,他神采飞扬的眉眼。

 

乔治在那个短短的阶梯上缓了很久,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明明几秒钟的时间却又好像那么久那么久。

 

他一点点顺着那个陈旧的楼梯,在尽头打开了那扇总会吱吱作响的木门,他看见他站在门口,皱着眉头不止一次的跟他抱怨。

 

“吵死了,换掉。”

 

屋里亮着微弱的光,不远处的彩灯还没有关上,乔治站在原地想了就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半晌,才弯下腰慢慢顺着那个陈旧的地毯,一点一点的爬进去,他趴在地上,将头缓缓的侧过去,恍惚间就能看见那少年坐在那边,那是他十几岁的模样,正抱着手中的笔记本,正神采飞扬的看着他,他跟他讲。

 

“我找到了照片。”

“那是楼兰。”

 

他看着他,他问他。

 

“你跟不跟我去。”

 

——我去。

 

“找不到就不要回来。”

 

——好。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月色下他躲在这小帐篷中缓缓睡去。

又在睡前迷迷糊糊想起刚刚乔尼一脸惊愕的问他的话。

 

“那你就不想了?”

“嗯,不想了。”

 

想了心痛,想了忘不掉。

所以不想了,不会想的。

 

他短暂的一生就如同他自己说的那样,终究会在某次去往探险的路上死亡,他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不想知道他在哪里沉睡,那里冷不冷漂不漂亮。

 

他是他最好的友人,他本就应该不辞而别去往更远的地方。

所以他不想他。

这辈子都不想。

 

 

不远处灯光葳蕤,有些明亮的让乔治看不清眼前唐晓翼的模样,可恍惚间却似乎能感觉到他好像在笑,他起手抚平了乔治微翘的发丝,他说。

 

“乔治,晚安啦……”

 

晚安……

晚安啊。

 

 

 【沙城 全篇完】


【原著向】沙城(唐乔亚主角文本试阅第一部分/无CP向)

原著向无CP唐乔亚群像本《沙城》试阅第一部分

本文与原著人物人设均有不同程度差异更改,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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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党免入

本文文手 @朝与辉同 



楔子

 

他再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的冬天了。

 

那是那一年初秋,学校刚刚完成了一个大点的课题,难得的乔治就拥有了不少的空闲时间凑出了一个不多不少的假期,他向来都是个不习惯闲着的人,这个突如其来的假期来的突然竟也让他不知该用这些多余的时间干些什么。

 

思来想去,便只有将这个自自己成年后就一直住着的房子好好打扫一下。

 

乔治来到这个阁楼的时候,时间刚好傍晚,晚霞的光芒忽明忽灭,顺着被晚风荡起的窗帘,让光一会落在他脸上一会又消失不见,他看着一堆被刚刚扬起来的灰尘皱着眉头,这个小阁楼里面放满了前些年他上学时候的杂物,有不少都带上了时间的印迹,想想也确实应该好好收拾一下,不远处的竹编篮子里摆满了这些年他得到的奖状奖杯,很多都铺满了灰尘,一如那些过往一样已是许久未曾被翻阅过的记忆,素来洁癖的乔治也居然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让这些东西积攒到如此脏污的程度,但这大抵都是人类必然都会有的,被称为死角的地方。

 

他打扫这些东西的那天天气很好。

 

清水一点点蔓延在木质的地板上,清洗出很久不见得木纹,一边一张张被拿出的奖状上写着乔治的名字,还带着诸如最佳学生等等年少时代被赋予的那些看起来很荣耀的称号。

 

他从一片书籍的狼藉中将少时读过的书一本本找出来,这些书籍组成了现在的自己,和自己的过去。不远处阁楼的窗角已经被摆上了建议的木质书架,铺上了柔软的地毯,天气越来越冷,阁楼的体积可以让温度更好的被保持在舒适的程度,他打算好好将这个小空间利用起来,正逢周末,乔尼也从现在的大学赶来帮忙,兄弟两人时隔半年多的初见也没说什么,只是相互打了招呼,然后都默默的做起事来。

 

正朝着门口的大窗户被清洗干净,窗明几净的感觉就像是将整个原本被工作和生活积压过的内心全部被整理妥当。

 

乔尼在收拾整个房间的最后一个角落,白布下大量的杂物被覆盖,随着人为的掀开面纱,其后居然是一个看起来被装扮过的完整的角落。

 

乔尼看着面前被简易搭起来的帐篷,露出了难得的感兴趣的笑容。

 

“哥,你小时候还搭过秘密基地么?”

 

乔治被喊着回了头,在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蓦的一愣。

他走上前去,似乎是在找寻什么记忆,良久又低下身子摩挲,随着一声轻微开关声的响起,面前简易帐篷上的彩灯突然亮起,照亮了其内一方天地。

乔尼就像是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顺着帐篷口钻了进去,看起来其貌不扬,内里却有着不小的空间,居然足够两个成年男人盘腿坐进去,身后墙壁上布满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收集的资料,乔尼顺过一边落在地上的手电筒将墙面照亮,随着圆形的灯光落在墙上,就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重新将这个被尘封已久的地方,赋予生命。

 

乔治随后钻了进来,他个子高一些,不得不让自己弓着些背部,不远处灯光聚焦的地方的几个整洁的字迹被照亮,乔尼认出了其上的英文,轻声念了出来。

 

“中国……楼兰。”

 

就像是裹挟着沙漠里的风,刹那间随着这几个字一同落在了乔治的脸上,连同那些干燥的空气和阳光一起,将这一切瞬间带回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季,他起手掀起不远处一块陈旧的,布满异域花纹的毯子,果不其然,在其下看见了一瓶装满了沙子的玻璃瓶子。

 

他在耳畔晃动起来,能听见沙浪一片片拍打的沙丘上的噪音。

 

“哥哥去过中国?”

“……”

 

那已经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故事了。

 

 

 

第一章

 

     

如果说升学的毕业课题小组乔治选择了跟唐晓翼一个组就足够让他后悔了的话,那么在两人已经准备坐上前往中国的飞机的时候,乔治悔痛的心情可能只能用青了肠子来形容。

 

圣斯丁的毕业从来都是出了名的苛刻,在这样一个向来治理严明,学业紧抓的学校制度之下,毕业论文的难度就更加是雪上加霜的那种,专注于历史课题的乔治已经为未来做好了打算,与其说是离开,他更想要待在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学校里,于是成为学校内教授就变成了乔治的一大目标,圣斯丁对于学生老师的综合素质要求都是偏高的那一挂,素来从小到大除了语言门门全A的某人就不得不遇到了阻碍他成为优秀毕业生的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他糟糕透顶的语言成绩。

 

在别无办法的情况下,乔治的直属导师给了唯一的选择,那就是实地论文报告。

 

“三个月内,交出一份实地考察的历史报告,相信会有教授愿意欣赏你的认真。”

 

诸如此类,乔治开始了不得不研究自己接下来的时间的调查课题,以及自己到底应该去哪里考察的事情。

 

而唐晓翼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哈?毕业?我才不管呢?倒是你,实地考察这样的事情,要不要跟我一起搭个伙?”

 

他整理着手边的资料,一边在笔记本电脑上记录着东西,他们两人这时候正窝在乔治家顶楼的阁楼上,那个时候这里还是两人搭建的秘密基地一样的地方,唐晓翼在角落里鼓捣着什么东西,懒得参与的乔治在一边继续查找着合适的课题,那边被他鼓捣的到处都是灰尘,爱干净的乔治不得不让自己离那边战场一样的地方远了一点。

 

“这有什么好搭伙的。”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似乎根本没把他突如其来的提议当回事。

 

“那你选好课题了吗?”

“……古埃及怎么样?”

“第一学年不是做了。”

“印度。”

“去年的老课题了,他们那边通篇只有神话故事连个历史文献都没有,怎么研究?”

 

趴在那边接着电线的某人一边反驳着乔治的课题,一边试着自己带来的彩灯能不能亮起来。

 

被反驳的无话可说的乔治只得闭嘴,那边忙活来忙活去的友人似乎终于将自从来到他家就一直鼓捣个不停地工程完工了。

 

“我告诉你个不错的课题如何?”

 

木着一张脸的乔治终于从一大堆书案笔记中抬起头来,看向了那边唐晓翼的位置,站在那里的少年扬起了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狡黠的像一只灵巧的小狼,他勾着嘴角,指了指他身边靠着的帐篷,随着不知是哪里的按钮启动,刚刚他费劲心思一直鼓捣的东西终于露出了些庐山真面目,那是一堆靠着纸盒子还有破布组成的帐篷,还被精巧的挂上了小灯,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接触不良的原因,小巧的灯球闪烁了几下熄灭了,似乎是因为完美亮相被这样掉链子的灯球破坏,一边上一秒还得意洋洋的某人气急败坏起来,一边嘴里嘟囔着乔治并听不懂的中文,一边骂了几句,这样的敲击似乎有点用处,接触不良的灯泡在几次敲击下终于又重新活了过来,霎时间就将刚刚那一个还黑暗的角落全部照亮,乔治才看见那下面还铺着不知是他从哪里搜罗出来的地毯,上面的花纹古朴陈旧,看起来很有些眼熟的感觉。

 

唐晓翼原地咳嗽了两声,用手中拿着的细木条,指向了帐篷内面板上中心的几个字。

 

“我看不懂中文。”

“你当然看不懂。”

 

被嘲笑的语言课成绩也不是一天两天,唐晓翼特意用中文写上的地名因为没有让乔治认出来而显得得意洋洋,正准备公布正确答案的当口,那边原本沉默的少年却突然重新开了口。

 

“楼兰古国。”

“你怎么知道的!”

 

大惊失色的某人甚至下意识的看了看板子上有没有留下什么不该留下的痕迹,却在乔治带着点鄙夷的眼神中看向了地面上那个陈旧的地毯。乔治在笔记本上上面轻点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了唐晓翼的位置,屏幕上赫然是楼兰古国的遗迹文献,在最下方,介绍了楼兰为数不多的出土文物,其中就有少量的布纹花样,细看之下,与他带来的那一块,非常相似。

 

“我就知道!”

 

雀跃的唐晓翼甚至忘记了上一秒自己被破坏的彻底的亮相,他兴奋的拿过乔治手中的电脑,对比着地面上那个陈旧地毯的花纹。

 

“我就知道这就是楼兰的东西,乔治。”

 

他抬头的时候,眼里闪烁着的光芒像是布满窗外的晨星,他的眼角弯起来,有藏不住的笑意,看起来竟然也有不同以往傲慢桀骜的那种期盼来,让他居然还展现出几分的孩子气。

 

“我们去么?”

 

去找楼兰。

 

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一场短暂冒险,在乔治还对唐晓翼的病症一无所知之前的那年夏天,以乔治的作业为开端的一场,简短的,却让人印象深刻的一段记忆。

乔治在帐篷的角落里找到了几张照片,照片中他们背后是广袤无垠的沙漠和火烧一般云层,裹着兜帽的半大的少年勾着他的肩膀,对着镜头笑起来,露出了他小巧的虎牙,而之后,十六岁的唐晓翼就真正与他分别,离开了这个他们自小长大的城市,从此后,他们再也没有相见过。

 

“那你们找到了什么吗?”

 

收拾好的阁楼窗明几净,两人捡了不远处的小圆桌边坐下,乔尼为乔治磨好了一杯咖啡,一边的暖炉已经抬高了屋内的温度,整个室内充满了一种咖啡豆的香气,天花板上斜斜的小窗外下起了小雪,乔尼点亮了室内一盏微弱的灯,跟着一边彩灯交相呼应,让整个阁楼不显得太过昏暗。

 

就像是遥隔着灯花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友人的样子,乔治冷硬的表情甚至都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柔和了不少,他喝下了一口乔尼冲泡的咖啡,乔尼落座在自家哥哥的对面,将咖啡豆一颗一颗的放进了手磨机中,转动起把手。

 

“我不知道……”

 

不知道找到了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现在想来,那场旅行的开始自己似乎一直都是以一种拒不配合的态度,这样的态度源于某人死缠烂打的行为,也源于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的忐忑。

他似乎一直都是个恋家的人。

少时一直羞于启齿,长大后却也坦然起来。

从小他就是个更加依恋家庭的孩子,与他这位总喜欢四处乱跑的友人完全不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成为朋友,就连乔治自己有时候都想不明白,无论去哪里,无论去多久,每一次唐晓翼的冒险,都会在离开前问问他去不去,都会在回来时带来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纪念品,有时候是一块老旧的树根,有时候甚至是干花的标本,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在这间小小的阁楼内被他宝贝似的珍藏起来。

 

他总这样说的。

 

“这些都是我在外面摸爬滚打的证明,是探险家的勋章,你要帮我收好了。”

 

他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带走它们,准确的说,他什么都没有带走,除了他自己,以至于乔治总是还有他还在的错觉,只是自从他离开后,这个被搭建起来的秘密基地,就再也没有人登门拜访过。

 

那是他作为探险家的功勋,他不在,这里就只会被封存下来,等到后人再次打开才能得以重见天日。

这既像是历史,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怀。

这些复杂的情绪,都是乔治不擅长处理的东西。

 

 

那天在坐上前往中国的飞机的乔治,也同样的进行了自出发以来,第三百八十二次后悔。比起隔壁兴奋的跟他展示着这段时间自己收集的资料的友人,他似乎始终对这次的行程兴致缺缺。

 

在唐晓翼的计划中,两人要徒步穿越整个塔克拉玛干沙漠,在整个楼兰遗迹的附近寻找这个文明古国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看着面前这几日寻找的关于沙漠的各种照片,乔治不免更加头痛起来,巨大的温差让他不得不备上了冬日需要穿的衣物,还有大量的药物,包括各种身体皮肤的防护用品,只是他这样认真的态度在唐晓翼看来那就是小家子气。

 

“受伤了怎么办?”

“放心,乔治,死不了人的。”

“……”

 

上一秒还在刨着院子里泥土准备种花的某人就这样大喇喇的把带着一手泥巴的爪子拍在了乔治的肩膀上,乔治眼疾手快的朝他手上猛地喷上了半瓶子消毒水。

 

“靠,你有那么夸张吗?”

“脏死了,离我远点。”

 

唐晓翼原地耸了耸肩膀,继续在地里埋着他花了大力气找到的种子。

 

三天后,凌晨三点,还在睡梦中的乔治就被某人猝不及防的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扔上了前往中国新疆的航班。匆忙的甚至连这几天他准备好的东西都没带全,等坐在飞机上的乔治终于从被叫醒的恍惚中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这根本就是某人嫌他准备的行李太多太麻烦故意的安排,因此虽然面无表情,还是显得很不高兴的乔治的心情又被旁边心大的唐晓翼完全无视。以至于生气似乎都跟没生气一样得不到任何结果,乔治气着气着居然也忘了自己生气这回事了。

 

唐晓翼显然是深知自己这位朋友的秉性,换句话说,他简直能将乔治的性格拿捏的死死的,一路上两人各干各的事情,乔治生气的时候唐晓翼睡觉,等乔治自己消气了,唐晓翼刚好又醒了,长途航班的空姐送来了今天的早餐,看是两位未成年,咖啡被换成了可可。

 

“你倒是很安逸。”

“不然呢?”

“你应该为你不负责任的企划感到抱歉。”

 

乔治一板一眼的说辞听起来格外的老套,唐晓翼百无聊赖的掏了掏耳朵,扫过了一边的早餐,拿过了一个餐包掰了起来,一边吃着,一边语气佯装的格外认真的回答了一句。

 

“你说的对乔治,对不起。”

 

很好。

 

收到抱歉的乔治非常满意的插起了一边的烤面包送进嘴里。

 

脾气真好。

 

唐晓翼宛自挑起了眉头。

 

那时候乔治身后的窗外,白云皑皑,初升的太阳成金色的鳞片,一寸寸将云层照亮,唐晓翼看着这样的构图眯起了眼睛,以双手做出了一个相框的造型,在自己找到满意的角度之后,终于举起手中的拍立得,对着窗外拍了一张,相片口应声洗出了照片,唐晓翼嘴里叼着面包朝着空气将那一片薄薄的相片纸甩开,黑暗的相片缓慢的晕开了颜色,慢慢呈现出刚刚

的乔治的样子,他正皱着眉心,看着面前的资料,身后的云层从少年的前身与后胸横穿而过,像是一柄穿越胸口的利刃,又因为蓬松柔软的弧度,带着温柔的印象,他看起来格外满意自己的作品,起手将照片夹在了乔治打开的资料本上。

 

正规矩吃着早餐的乔治皱起了眉头,看也没看那东西一眼就准备将东西拿掉,唐晓翼见此只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上手的乔治却终于发现那东西的背后被沾上了怎么都扯不掉的胶。

 

“用力就扯坏了哦,你确定?”

 

他一脸坏笑,乔治瞥了一眼身旁洋洋得意的同伴,放弃了将东西扯下来的想法,他行云流水的将本子一合,面无表情的打开了背包,现在轮到唐晓翼皱起了眉头,顺势抓住了笔记本的一角。

 

“干嘛?”

“换掉。”

“这多浪费,根本没用几页,不要给我。”

 

说着便不由分说的将东西抢了过去。被快速翻动的书页响起了一片又一片哗啦啦的声响,唐晓翼翻开刚刚被自己粘上照片的那一页欣赏起来。

 

“我说你人就是小气又死板,不就是张照片吗,而且你看我拍的多好看,不要白不要,这一路上我可是要拍很多照片的,本子刚好留这给我夹照片用。”

“随便你,我可不打算用被你玩耍过的笔记本记东西了。”

 

面包下肚,乔治难得的怼了回去。

一边的唐晓翼白眼一翻,喃喃了一句瞎正经。

 

飞机落地的时候下起了一场夏雨,乌鲁木齐机场的晚风刮得很大,乔治感觉到了硕大的风正从自己的身体鱼贯而入,他裹着早已准备好的防风外套,一边唐晓翼背上了他一路都拿着的背包,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良久将目光锁定在了不远处一个举着牌子的年轻男人身上。

 

唐晓翼看了一眼隔壁的乔治朝他一笑,一边打着招呼迎了上去,抬脚刚出去,折了回来,他扫了一眼在原地站的板板正正的乔治,皱了个眉头,然后突然将他身后的风帽戴了上去。

 

半张脸都被遮住的乔治并没有别的表示,遇到问题,或者是自己难以理解的事情,他素来都是先问,并不动手,只是这次也没来得及问,唐晓翼就拽这吊儿郎当的步子朝那边的年轻男人走去了。

 

乔治扫了一眼那男人拿着的牌子,没听见两人说了什么,男人却在几句话后对着唐晓翼露出了一副谄媚的笑脸,唐晓翼从男人手中接过了一串钥匙的同时,也将一卷崭新的钞票塞进了那人手里。

 

男人看起来很高兴,对着唐晓翼竖起了大拇指,唐晓翼则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场合,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两人才就此告别,唐晓翼甩着手中的钥匙朝着乔治走了过来。

 

“什么时候沾得一身的烂习气。”

 

乔治显然是对唐晓翼刚刚那一副做派非常不满。

 

“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不给钱哪里来的好东西呢?”

 

他看向他指尖上跃起的东西,闪亮亮的,看起来像是一串车钥匙。已经预感到不对劲的某人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同时拉下来自己的风帽。

 

“我不坐你的车。”

“为什么啊?”

 

唐晓翼一脸的难以理解。

 

“我今年十六周岁,完全过了独立开车的法定年纪,咱们既不违法也不影响别人,有什么不能坐的。”

 

深谙乔治性格的唐晓翼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对面板着脸的乔治却活像个中国交警。

 

“首先,十六周岁可以独立开车是美国的交通法规定,我们现在深处亚洲中国,规则不成立,其次,你是闰年二月二十九号生日,距离下一次闰年还是明年,严格说你现在法定年龄是十五岁,根本不到可以独立进行开车行为的年纪,更何况。”

 

他面无表情,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居然气也不喘,这句更何况后他又正经的将面前的唐晓翼整个扫了一遍,才确信的补充到。

 

“我并不信任你。”

 

十五分钟后,坐在副驾驶坐上的乔治几乎没把自己用安全带锁死在座位上。

唐晓翼把着方向盘不耐烦的等着隔壁祖宗研究着怎么用安全带把自己包成粽子。

 

“好了没?”

“我要下车。”

 

乔治冷着脸扣着一边的车门开关,只可惜开关键掌控权在那边唐晓翼的驾驶座上。

 

“又怎么了祖宗。”

 

乔治似乎是原地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将心中的话说出口。

 

“这辆车根本不符合国际车辆标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但是它甚至连刹车都没有。”

 

唐晓翼漫不经心的看了看自己脚下原本应该装载刹车的位置,那边刹车的踏板似乎损坏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天才找了块破木板绑了上去,唐晓翼顺势用脚踩了几下,感觉没什么问题,抬头看了一眼隔壁还在扒着车门的乔治。

 

“我要下车。”

 

乔治的脸绷的格外紧。

见此状况的唐晓翼不以为意的挑起了一边的眉头,随后慢条斯理的一脚踩下了油门。

 

“不好意思,车锁坏了,打不开。”

 

 

北京时间清晨六点二十八分,新疆乌鲁木齐731国道路程中段,这是距离塔克拉玛干沙漠最快的一条国营道路,也是大部分自驾游游客会选择的一条道路,只是现在这个时间节点,整个道路上还是显得空无一人的,开车的唐晓翼背靠在破旧的车椅之上,一手扒着方向盘一手拄在旁边没了玻璃的车窗之上,整个破旧汽车就如同马上就要散架了一般在这片原本就略有些不平坦的道路上不停地摇晃,戈壁升起长风,将不远处流动的细沙吹到这边的公路上,晨起的霞光透过车窗落进来,照亮了唐晓翼栗色的短发,显得很乱,很不服帖,他嘴里嚼着刚刚在机场买的口香糖,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棒棒糖剥开了才想起来自己隔壁还坐个一个乔治,于是斜着眼也递了过去一个。

 

抱着背包的乔治也抱着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的安全带,对唐晓翼递过来的棒棒糖采取了接都不接的态度,他嫌弃的看着某人上一秒抓抓方向盘下一秒又剥开糖纸的指尖,唐晓翼对乔治这样的反应见怪不怪,见他不接,张嘴就要往自己嘴里放,可这糖果还没放进去,乔治就突然制止了某人的行为。

 

唐晓翼:?

 

只见乔治虽然原地做出了一个极度嫌弃的表情,但是还是捏着两个指头才将唐晓翼准备放进嘴巴里的糖夺了过来,其实原本准备顺手从车窗外扔出去,想想又觉得不太好,才又将糖果收了回来,塞进了一边某人刚刚剥下来的糖纸里面,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直准备的消毒水,往自己的手上还有隔壁唐晓翼的方向盘上仔仔细细都喷了一遍,最后,才终于放下心来一般的,将刚刚剥好的棒棒糖重新拿出来,认认真真把手拿的部位好好擦拭了一遍才给唐晓翼递了过去。

 

唐晓翼:……

 

带着我虽然已经习惯但是他可能确实有点病这样的心情,唐晓翼翻了个白眼将糖果塞进了嘴巴里,彼时一个急转弯,某人一边吃着糖块一边猛然一打方向盘,破旧的小车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一般的发出了几声刺耳的悲鸣,乔治整个人冷汗都下了一个脊背,本以为这就要命丧当场,可是大抵是他命不该绝,这悲哀的小车子却还真就这样毫发无伤的转了过来。

 

面前陈旧的车窗映照出了前方天际破晓的模样,东方升起来巨大的太阳,光色如血,不远处骆驼的驼铃声响彻整个戈壁,在两人耳畔一遍一遍的回响,单手开车的唐晓翼举起另一只手拍了一张照片,相机口吐出黑色的底片,他一边对着太阳摇晃着薄薄的相纸,纸片上缓慢的蔓延起他上一秒捉到的太阳,他对着天际举起这张小小的相纸,笑着说。

 

“戈壁上有一句俗话——只要跟着早上的太阳,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地方。”

“是因为家在东方吗?”

 

唐晓翼意有所指的挑起眉头,嗤笑了一声。

 

“是因为往太阳那边就会越走越亮,这是俗语。”

“是什么意思?”

“俗语就是美好的祝福罢了。”

 

他扒着方向盘的指尖看起来有些提不起劲,就连坐姿也懒洋洋了起来,明明正迎着晨起的朝阳,却始终都像是没有精神的模样,他没像刚刚一样笑,车窗打下来的影子刚好盖住了他明亮的眼睛,他也没有看乔治,只是看着面前仿佛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荒芜的公路。

 

“只是说,就如同人生一样,一定要越走越亮,人呢,只要朝着亮的地方走,才会找到要去的地方”

 

相纸上的图案已经完全显现了出来,烧了大半个天际的朝阳,连同其下戈壁上闲适的骆驼,枯木,都被留在着方寸之上,唐晓翼将相片往隔壁乔治身上扔了过去。

 

“送你了,帮我放好。”

 

只有他们两人一车的公路上寂静异常,只能听见驼铃再一遍一遍的响,接过相纸的乔治没有说话,只是将东西默默的收进了笔记本夹着,风从窗外鱼贯而入,像无孔不入的手,将他的兜帽脱下,将车内两人的头发被风刮起来,居然也有种格外闲适的味道,乔治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远处光火照亮了戈壁原本昏暗的世界,让此刻他们行驶的公路上呈现出一般黑夜一半白天的神奇景象,不远处有牧民高昂的歌声,不知道唱的什么,但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趴在车窗上,缓慢的合上了眼睛。

 

临睡前似乎能听见隔壁的唐晓翼在说话,至于说的什么反而是没有挺清楚的,想来也大抵会是那些无聊的没什么边际的话罢了,乔治也懒得追问,长野的风无孔不入,偶尔还有粗狂的砂砾落在脸上,他想用手拂去,却又觉得很累,反反复复纠结了半晌,也不知怎么就眯了过去,早上起的太早,飞机飞的太久,一切时间都在这一刻缓慢缓慢的往前流动,等到乔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手表上也不过刚过了十分钟不到,但是人却精神了不少。

 

远天黑夜将褪,长明的太阳像是一团燃烧的火,乔治看着远天的日光,又想起了刚刚某人拍下的照片,他低头看了看不远处唐晓翼随手摆在那边的拍立得,拿起了又顺手拍了一张,画框内刚好框进去了唐晓翼的模样,他的侧脸笼罩在一片阳光之中,相机的像素远不如人眼以至于无法映照出他五官完整的模样,拍下来的照片从相片口被吐出,总觉得哪里奇怪的乔治掏出了相片纸拿在手里不停地摇晃着,他们的车速很慢,还有些歪歪扭扭,难得安静的某人总显得有些奇怪,但是这样的美景下少了他的鼓噪也让乔治整个早上郁闷的心情好了不少。

 

他正欲赞赏的看向隔壁安静的某人,结果这一扫眼过去,就见正扒着方向盘的唐晓翼歪着个脑袋,原本应该紧盯着道路的眼睛紧闭着,居然是睡得昏天黑地,世界仿佛都石化了几秒,空无一人的荒芜公路上终于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呼喊,惊飞了不少不远处戈壁安静喝水的飞鸟。

 

“唐晓翼!”

 

乔治的惨叫声惊天动地。

 

“啊啊啊啊啊啊什么什么干嘛干嘛!”

 

被在睡梦中猛然惊醒,唐晓翼吓得简直心脏都要从心口中跳出来了,风帽因为大幅度的动作被扣在了脸上,惊得他双手一个打滑两人乘坐的破旧车子就开始在原地蛇形环绕。

 

“你他妈就是睡着了!”

 

两人在小车内被甩的东倒西歪,往日冷静的乔治都忍不住骂起了脏话。

 

“我,我没有!谁说的!谁说爷爷我睡着了,我根本没睡着!”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还狡辩。”

“那是你瞎了!我根本没睡!我不是开的好好的!”

 

急的跳脚的唐晓翼一边扒拉着头上的风帽一边使劲眨着眼睛看向前方的道路,一边嘴上跟乔治抬杠。

 

“唐晓翼,你给我停车!”

 

上前抢过方向盘的乔治就要跟着一脚踩下刹车,死都不肯的唐晓翼硬是掰着乔治的膝盖不让他下脚,两人居然就在这两米不到的小空间掐了起来。

 

“唐晓翼你给我放手!”

“说了没睡就是没睡,就不停,你给我滚回去。”

 

破旧的小车在长远的公路上一会蛇形,一会左转,一会右转,一会响喇叭好不热闹,唐晓翼这人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嘴倔,乔治往日与他的相处因为自己的好脾气一直都风平浪静,可是乔治要是真生起气来,那就完全是不一样的状态,此刻两人互不让步,从睡没睡觉升级到了都快要上手的地步,在互相给了对方几拳几脚之后,随着唐晓翼抽空看了一眼车窗,随后来的一声惨叫。

 

“刹车刹车刹车!”

 

乔治猛地一个刹车踩到了底。

破旧小车的刹车不稳,小车整整向前滑行了七八米的距离在两人完蛋了的眼神中终于在前面横在路中间啃着枯草的骆驼面前几十厘米的距离停了下来。

 

淡定的骆驼听到动静转头与身后破车里的两人四目相对,又将头转回去,走向了下一个枯草的所在地。

 

“你靠会儿谱是会死吗!”

“你搞清楚好不好!明明是你要跟我抢方向盘,不然我一个人开的好好的。”

 

戈壁公路的角落,乔治抱着背包站在不远处,唐晓翼大喇喇蹲在车子的阴影里,找了个马路牙子半坐半蹲着,嘴里嚼着顺手从旁边薅起来的枯草。

 

“你生气也够了吧,快上车,我们还要赶紧出发。”

“我再重申一遍唐晓翼,我绝对不坐你的车!”

 

已经濒临爆炸的乔治背上了背包,大有我走也要走过去的架势。被整的毫无办法的唐晓翼原地挠了挠头,只能呼出一口气将手里的枯草扔到了一边去。

 

“那你开总行了吧。”

 

抱着包的乔治面无表情。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交通法第三百三十六条规定……”

“停,停,停停!闭嘴!”

 

唐晓翼眼疾手快的止住了乔治的话头。

 

“那你说怎么办,老大你说了算成不成。”

 

几分钟后,乔治拿着手中的卡尺测量起了一边戈壁枯草的尺寸,唐晓翼则爬上了破车的车顶,半个身子躺在上面半条腿耷拉在车外晃荡。

 

乔治的解决方案。

 

“原地休息一个小时,然后再上路。”

 

于是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唐晓翼躺在车顶上补觉,乔治则在附近考察起了地面地质,做起了论文报告,唐晓翼从车里找到了一个破帽子盖在脸上遮太阳,两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倒也显得很和谐,时间马上走到了早上七点,晨起的太阳逐渐也开始热了起来,睡了四十分钟的唐晓翼被热醒了,眯着眼睛把自己外套脱了,拿来了刚刚盖脸的帽子扇风,后车座门被乔治打开,从里面拿了一瓶矿泉水朝着车上的唐晓翼递了上去。

 

两人原地休整的当口,车的一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英文。

 

“你们好。”

 

唐晓翼和乔治一愣,两人都朝着车尾看去,就见那荒芜的公路上,此刻正站着一个人。看起来与他们年纪相仿,裹着厚重的兜帽和外套,见他们看向他,那人白皙的指尖拉下来遮住了眉眼的围巾,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湛蓝色的眼睛眯起来,像是从树影缝隙里漏出来的光。

 

“你们好,我是来旅游的,你们可以方便让我搭个车吗?”

 

沙漠中这样的背包客其实很多,大都是在行进目的地的路上寻找可以供搭车的驴友,等到路线不同的时候再下车分道扬镳,唐晓翼见怪不怪,他坐在车上一边扇着风一边晃着腿笑嘻嘻的问了一句。

 

“兄弟去哪里啊?”

“去塔克拉玛干。”

“这么巧,我们也去啊,刚好同路。”

“你有身份证明吗?”

 

两人良好的对话气氛被那边观望看半天的乔治打断,某人面无表情的将面前这个看起来形迹可疑的旅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上一秒还准备笑着回话的陌生少年一愣,才看见了后座门前的另一个人,旋即回了话。

 

“有的。”

 

来人把身后的背包翻过来在里面翻翻找找了半晌,终于掏出了一个身份证明,明显是来中国的旅游签证,上面鲜红的印章格外显眼,乔治接过签证,看着上方的照片连同一边清晰写上的姓名。

 

“亚瑟•冯……”

“蒙哥马利。”

 

他快速而轻声的接过下一句,又顺手将自己头上的风帽拉下,那原本帽子下被藏起来的淡金色的长发一瞬暴露在阳光之下,又被不远处的长风吹起了一些,他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与签证上如出一辙的笑,与签证上那张薄薄的照片别无二致,一模一样。

 

 

 

第二章

 

 

“你十八岁?”

 

戈壁公路路边上,一辆破旧车子边上站着三个萧瑟的影子。

亚瑟被问的一愣,又赶紧回答到。

 

“是的。”

 

乔治将手中的护照折好还回去,依旧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看起来很有压力,车顶上的唐晓翼小声用嘴型对着站在原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亚瑟暗示了一句。

 

“他有病,别介意。”

 

如此大声密谋的声音收到了来自乔治狠狠的一个眼刀,某人噤声闭嘴,那边乔治则将视线又放在了站在那里等着盘问的亚瑟身上。

 

“会开车么?”

“啊?”

 

亚瑟有些奇怪的看向了那边捂着嘴巴的唐晓翼,良久又回头对上了乔治的眼睛。

 

“会……会吧……”

“到底会不会?”

 

乔治对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显然是很不满意,亚瑟被这冷硬的言语惊得一个震悚,从背包里翻翻找找,找到了一本小册子。

 

“会会,这是驾照。”

 

乔治将驾照拿在手中,确认信息无误之后,终于面色好了很多,虽然他的好了很多,外人也根本看不出来。

 

“你昨晚几点睡觉的?”

 

亚瑟:?

 

半个小时后,亚瑟一脸懵逼的被抓上了驾驶座,唐晓翼在副驾驶落定,依旧对这辆车的质量和对陌生人还有防备心理的乔治选择坐在了后排,此刻正带着安全带对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

 

“好兄弟,开车多少年了,稳不稳啊。”

“总能比你这种疲劳驾驶的稳,你闭嘴不要打扰人家。”

 

有了新朋友不需要再面对乔治那个面瘫脸的唐晓翼显得很雀跃,乔治则本着一如既往的公事公办的认真态度将他怼了回去,唐晓翼撇了撇嘴巴嘟囔了一句什么,将自己的腿大喇喇翘在了车前,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闻言的亚瑟和善的笑了起来,一边挂了档一边缓慢开动了车子,随着发动机被启动,破旧的小车以一种即将要散架的架势重新上了路,面对此状况依旧面不改色的亚瑟回答了唐晓翼的问题。

 

“驾照是早就考了的,上路的话没有几年,但是这样的道路还是可以应付的。”

 

他回答的很中肯,不像是唐晓翼那种半瓶水都可以吹出十几瓶的不靠谱,这样的态度让乔治心里为这位新来的朋友加分不少。

 

“没事,到了开不了的路段,你就叫醒我,到时候换我来。”

“无论如何都别把方向盘给他。”

 

后座上乔治眼睛都没有移开电脑屏幕如此说道。

 

“喂!你够了啊乔治,我就是不小心睡着了,爷车技还是很可以的好吧。”

“你车技可不可以我看不出来,但是你人肯定不行。亚瑟就比你靠谱多了。”

“嘿你!”

 

两人一言不合吵起来,互相怼的不亦乐乎,亚瑟依旧乐呵呵的坐在驾驶座开着自己的车,并不参与话题,看那副模样甚至有一种自己找的这两个聒噪的旅伴很有趣的感觉。车子平稳的行驶在整个戈壁公路之上,连带着一路上不停地吵嚷叫骂声,远处长风又起,刮起了无数风滚草,连同细碎的沙子一起,唐晓翼在副驾驶举着相机,拍下了不远处荒芜的旷野。

三人行进的速度不算快,主要是崇尚安全稳妥的乔治强烈的要求下,规定时速绝对不能太快,再加上这小破车的马力也确实不给力,一个上午下来四五个小时的时间,也没开出去多远的距离。

 

从乌鲁木齐直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全程大约一千多公里,正常的行进速度要十六个小时左右,但是那是正常速度,如果是照这样的方式前进的话,怎么也要个一天一夜了,在加上一路上乔治要为了论文取材,还要时不时的下车勘察地形,时间只会更长,唐晓翼早就这个心理准备自然没什么意见,两人跟亚瑟说明了情况之后,显得很好脾气的亚瑟回答了一句。

 

“没问题啊。”

“我们耽搁久一点也没事么?”

“对啊,没事啊。”

 

靠在车边上拿着矿泉水的亚瑟笑的一副完全没脾气的样子。确定了亚瑟的时间安排绝对不会轻易下车之后,乔治这一路悬着的心才终于算是放下来,这一路亚瑟开车开的很稳,人也不错,没什么大毛病的样子让乔治很是满意,说实话,他已经做好了只要亚瑟说要走自己绝对就要直接买下当晚的机票打道回府的心理准备,总之是绝对不坐唐晓翼开的车就对了。

 

三人此刻正在公路边边上修整,现在时间点也走向了快要中午十一点的时间,唐晓翼跳下车打开了后备箱的大门,他们的车虽然破旧却不得不承认空间还是很大的,后备箱打开后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亚瑟停好了车子开了车门伸了个懒腰,就走到后面去打算帮忙。

 

人间烟火的事情向来不是乔治要考虑的,此刻他正在不远处的戈壁上写写画画,唐晓翼将车里小巧的折叠桌拿出来,支在了车边,亚瑟看了看车里面的装备,半晌掏出了一个小型的旅行燃气灶。

 

“是让当地人准备的么?”

 

亚瑟眯着眼睛找了张纸巾,擦拭了一下上面沾上的不少风沙。

 

“一些专门为背包客准备的行李,你懂得咯。”

 

唐晓翼在后备箱挑选着中午准备吃的东西,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道。整个乌鲁木齐除了水果,最发达的就是旅游业,于是这样的行业也应运而生,只要给钱,配车的同时当地人也会将自驾游需要使用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在车上,包括晚上使用的睡袋。这条行进路线上是没有旅店的,几人都需要晚上露营在周围,也幸好这附近都是政府管控区域,虽然没什么可供旅行方便东西,但是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两人互相打着下手准备好了午餐的东西,车上的桶装水装的很足,至少可以保证四五个人好几天的生活,就算东西不够也没关系,在进入塔克拉玛干之前还会经过一个小的补给站,要是真觉得没有资源到那个地方也可以补充。

 

唐晓翼做饭就打算把东西都一锅炖的架势好歹是被一边看的心惊胆战的亚瑟拦了下来,别的不说,就这一路上的观察,这一锅东西要是做出来了,唐晓翼吃起来肯定没有问题,他自己不挑剔也没什么事情,可是乔治绝对是断断不能吃的,说不定还要因为食物明明可以做好吃为什么要搞成狗食这种问题再吵个一百零八次的架。

 

“你确定你会做饭?”

 

拿着锅子的唐晓翼挑起眉头,对面前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亚瑟显然是很不信任。

 

“我会一点。”

“到底会不会啊?”

“这些还是能做的。”

“真的?”

 

唐晓翼更加不确信的起来,最后亚瑟能接过锅子还是哄着他去看看地图才有的,唐晓翼接过了新任务自己爬上了车顶拿着望远镜看方向,一头汗的乔治才终于从午饭马上就要变成狗粮的噩梦中脱离了出来。

 

而事实证明,整个车队最不遭人信任的亚瑟可能才是最靠谱的人。

 

午饭很快被做好,午餐肉被简单煎炒,配上酱料微甜的拌面还加了点难得的蔬菜进去,小桌子上摆满了做好的吃食,唐晓翼闻见了香味第一时间顺着车子滑了下来,招呼着不远处的乔治来吃饭,三人坐在旅行用的折叠小椅子上面吵吵嚷嚷的解决了今日的午饭。

 

“没想到啊,深藏不露啊。”

 

唐晓翼拍着亚瑟的肩膀露出了一脸的赞扬,亚瑟笑眯眯的样子一如既往的好脾气,拿着后备箱里面一直备着的啤酒喝了几口,他整顿饭都吃的不多,乔治总能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那边看着戈壁湛蓝的天空,云朵倒映在他透亮的眼睛里,显得心事重重。

 

 

下午的车程无趣又无聊,唐晓翼盖着外套好好睡了个午觉,乔治在后面一直忙着自己文件资料,亚瑟则是一直安安静静的开着车子,三个人连同小破车,从中午太阳高升一直走到日头西斜,火光烧灼起来,在天际烧出一片的血色残阳,地下风滚草落了一路的影子,傍晚六点三十分的时候,亚瑟将车子停在了戈壁滩上。

 

三个人趁着天明做了一顿晚饭,等到晚饭上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戈壁的凉风吹的很大,刮在身上不能是刀片,却也有了点刺骨的感觉,唐晓翼捞了厚实的衣服裹上,亚瑟重新将自己的风帽带了回去,回到了三个人早上刚见到时候的模样,乔治裹得最厚,别人最多就是加件外套,就他里里外外都上了几层,唐晓翼笑话他,他也懒得理会。

 

“在这种旅程中,防止生病不给人添麻烦就是最好的帮助了。”

 

裹着后外套的乔治抱着书落座,亚瑟正巧将一杯刚刚冲好的咖啡放在他身旁。天空中繁星暗了又亮,无光的沙漠里亮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星河,一片黑暗的天际上,悬挂着一轮银灰色的月亮。

 

不远处露营灯还挺亮,滚烫的咖啡在微暗的月色下往上冒着森森的白烟。

 

“我不记得我们的装备里面有咖啡。”

 

喝了一口咖啡的乔治感觉整个人暖和了不少,他抬头看向了对面坐着的亚瑟,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抬头看着微凉的月亮,月色沉在眼睛里,像是宝石上带着明脆的光。

 

“是我自己带的,我想你应该很需要。”

 

他的视线看过来,没有了上一秒的沉静,带上了细碎的笑。

 

“谢谢。”

 

乔治对着他举起杯子,亚瑟也应声举起,两人无言的在月色下喝咖啡,各有所想的看着月亮。

 

 

晚上睡觉的时候,唐晓翼执意要睡车顶上,说是不然辜负了这良辰美景,乔治执意不让,说是生病了拖慢进度,两人说着说着就要再打一架,亚瑟夹在中间东劝西劝,最后裹着乔治的外套戴着亚瑟的围巾,盖上他自己的外套外加上一个厚实的睡袋还是让唐晓翼跑了上去。乔治睡在了车后座,反倒是亚瑟不挑,带着睡袋把驾驶座放倒准备将就一夜,半夜乔治冻得有些抖,到底是不习惯在外面过夜,半梦半醒总觉得像是在做噩梦,却又不记得是梦见了什么,恍惚中似乎看见了不远处的荒漠上闪着明亮的光,湛蓝色的,夺眼的像是今晚看见的,晶亮的月亮。

 

也不知怎么的,后半夜竟也感觉不到冷了,一夜无梦,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天过拂晓,天际撒过一片星碎,前方驾驶座却没有亚瑟的影子,乔治皱起眉头第一反应就是看看行李还在不在,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一抬眼却透着车窗,看见了不远处戈壁沙漠之上,亚瑟站在那里,面对着不远处遥远的天际微弱的太阳。

 

乔治皱起了眉心正欲下车,门都开了一半,下一秒,却眼见着背对着他们的少年恍惚间似乎抬起了一只手,乔治蓦的一愣,却见他白皙的指尖上刹那间居然绽放起耀眼的光,分秒间又跃起了无数明亮的光点,那些光点在他指尖半空中跳跃,盘旋,良久,终于顺着沙漠的长风跳进了那遥远的天际星海之上。

 

……

 

乔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夜奇怪的梦,等睁眼的时候,唐晓翼和亚瑟早已经醒了。

 

第二天的行进路线比第一天更加枯燥,唐晓翼抱怨着昨晚前半夜真有点冷,后半夜却慢慢暖和了回来。

 

“说来真是奇怪,沙漠晚上还会回温的吗?”

 

乔治坐在后座整理资料没有搭话,前面开车的亚瑟似乎也有些困惑皱起眉头想了一想,半晌回话道。

 

“不知道,不过暖和了不也挺好的,至少你今天没有感冒。昨晚看见了什么美景么?”

“看见了。”

 

他抱起双臂放在脑后,做出了一个闲适的模样。

 

“一望无际的天河,流动在天空上,还有看不完看不透的星星。”

 

晚风吹过万丈天际的时候。

 

“暗蓝的天有时候就像海面,我觉得我连涟漪都看得见。”

 

亚瑟听着他描述昨晚的见闻,他听得很认真,也没有插话,良久跟唐晓翼讲。

 

“早知道车顶上那么漂亮,我就跟着你一起上去了。”

“这还不容易,今晚不就是大把的机会。”

“今晚咱们就能进沙漠了吧。”

“带着啤酒,我看后备箱还准备了点烧烤,上车顶上走一顿啊,哥们。”

 

唐晓翼拍在亚瑟的肩头上,后方乔治佯装咳嗽了一声。

 

“你还未成年,不能喝酒。”

 

唐晓翼暗自翻了个白眼,心想我偷偷喝你也根本发现不了。

 

后面的路程枯燥无味,唐晓翼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一大包气球,想来是车里的装备自带的,用作晚上一群人庆祝的时候营造氛围,虽然不是时候,三个人也不需要营造什么氛围,可无聊的唐晓翼却是来劲,亚瑟一边开车,他就在旁边吹气球,一个接着一个,吹好的一个个又用细线绑起来,全部扔到了后座有空位置的乔治身上。

 

乔治一路上忙着自己的事,也没理会他自己一个人瞎闹,等到了下午时分,整一包的气球居然真被他一个人吹完了,大量的线悬挂着或粉或蓝或白的气球,多的从每一个窗户里冒出来,挤出来,就像是打发了的泡沫,无处可去的时候就从每一个缝隙寻找去往外面的方向。

 

三个人将车停在路边,唐晓翼将大把大把的气球又分成了好几股,全部绑在小破车的后方。

 

开起来的时候,像是挂着漫天的彩色的云彩。

 

三个人坐在车顶上整理气球,不远处拍立得设置好了定时的功能,拍下来的时候,刚好气球都飘了起来,像是彩色的波浪,唐晓翼抓着一个红色的系在了乔治的手腕上。

 

“干嘛?”

“红色的跟你很搭啊,你不觉得么?”

 

红色的气球与乔治红色的眼睛和头发果然是相得益彰,唐晓翼冲着乔治贱兮兮的笑,不远处亚瑟拿起拍立得朝着两人拍了一张。

 

修整的时候,唐晓翼又爬上了车顶,拿着望远镜远眺,这里离塔克拉玛干已经不远了,戈壁也没有那么多阻碍,望远镜里,能够模糊的看见遥远的天际边上,金色的沙丘就像是闪着光一样。

 

 

他们到达塔克拉玛干边境的时候,刚好太阳西斜,小破车摇摇晃晃的驶入了边界用于标记地界的石碑,石碑上用新疆文歪歪扭扭的刻着塔克拉玛干的字样。

 

意为被诅咒之地。

 

现在天色已经晚了,再出发也不合适,亚瑟将小车停在了边境的补给站,人少的时候那边有提供旅客的住宿,房间不多,也都是上下铺的床位,价格是一人一个床位,便宜简陋却也是难得的住处,傍晚的时候屋里已经烧起了炭火,乔治抱着笔记本坐在床铺上整理这几天下来的资料,为了能让自己安心的坐在床上,他消毒水都用了半瓶,并且也打算让自己在明天天亮之前再也不下床。

 

亚瑟在炉火边上捡了个位置,有一下没一下的往里面扔着干柴。唐晓翼坐在一边的位置上,手里抱着刚刚当地人给的热水,天气很冷,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呼出来的气还是会变成白雾。

 

“明天咱们可能就要分道扬镳了。”

“兄弟打算去哪里?”

 

唐晓翼抬头问亚瑟。对面人的脸孔笼罩在一片温暖的炉火之中,他像是想了很久,脸上露出了一种让人难以描述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

 

他说着说着又笑了。

可唐晓翼居然也没觉得这一句不知道哪里有问题一般,他只是很平静的拨弄着炉火里的干柴,柴火燃烧起来,四溅出无数的火星,像是绽开的烟火。

 

“那就跟我们一起走?”

 

唐晓翼说道。

亚瑟却因为这句邀请蓦的一愣,良久才笑着说道。

 

“算了。”

 

我们有缘会再见的。

 

他们的话像是意有所指,旁听的乔治却总有种奇异的感觉,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奇怪的梦境,不远处那个名叫亚瑟的少年的背影与那天那个古怪的梦境重合。

 

那到底真的是梦吗?

他又看向床上洒满的各色资料,看见了那张楼兰古国遗迹的残破照片。

 

那楼兰呢?

会不会只是人的一场黄粱一梦,梦醒这一切都消失了?

 

那晚乔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夜晚不冷,却又做了很多古怪的梦,说不上是好是坏,梦里能看见无边无际的沙漠沙丘,遥远的看不见尽头,一抬头,天空却不再是缓慢流动的云层,全都变成了翁鸣流动的海浪,一下一下拍打在天尽头,他耳畔有微弱的笛声,混合着头顶上一下一下的浪花,像是一场哀愁的奏章。

 

他远远的看见有人站在高耸的沙丘上,那人怀里绽放着明亮的光芒,像是收了满怀的烟火,他嘴里念着什么古老沉重的单词,每一句都像是有说不明白的力量,一下下压在人心头之上,沉重的像是来自远古的低鸣,他举起手,怀中的星碎就跟随者他的动作,飞向了遥远的天空,不不是天空。

 

是一望无际的,倒扣在大地之上的,苍茫的海面。

 

 

下一刻,乔治猛然惊醒了。

 

几乎是在睁眼的刹那,乔治就猛然觉得有人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黑暗里唐晓翼琥珀色的眼睛浸润着窗外的月亮,无声的以口型跟他说了一声。

 

“出发了。”

 

等乔治起身的时候,才发现不远处原本应该躺着亚瑟的床铺空无一人,上面的被褥也完全不像是有人躺过。

 

乔治走下床,脚下细碎的触感让他低头看去,才看见原本干净的石板地面上,此刻布满了一片一片的黄沙。

 

“他还没走远,我们跟上还能来得及。”

 

黑夜的沙丘之上,唐晓翼勾起嘴角,从背包中掏出了手机,其上清晰的显示了一个红点的位置,还在不停的移动中。

 

“你干什么?”

 

已经猜出端倪的乔治无法理解唐晓翼的作为,不需要想就能知道,红点的位置属于夜半偷偷离开的亚瑟,而唐晓翼居然在没人知道的时候在他身上安了定位仪。

 

“去楼兰啊。”

“我们去跟他有什么关系。”

 

闻言的唐晓翼却露出了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月华下他的眼睛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勾起的嘴角怎么都有志在必得的得意。

 

“乔治,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人不会死。”

 

他突然抬起头来看他,琥珀色的瞳孔像是无法看透的深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他认真问他的样子,让人不由的就生出一片毛骨悚然的感觉。

 

不远处长野突然刮起了风,扬起了大片大片的黄沙。

 

 

 

第三章

 

   

唐晓翼的奶奶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考古人员,当时隶属于国家其下的一个考古中心,她最后的一次项目,就是新疆塔克拉玛干的沙地楼兰。

 

“当时那个年代,考古没有什么手段,大部分都是懵然无措的随便挖,国家正规考古队的进度居然还不如那些狠辣些的盗墓贼,往往去到古墓遗迹的时候早就已经晚了。后来没有办法,他们这些政府人员也不得不背地里找些盗墓的合作。”

 

唐晓翼看着手机中的红点,一点点爬上了面前的沙丘,一边跟乔治如同讲故事一般的讲道。

 

“那次的考察很顺利,我奶奶跟着队伍行进到了沙漠的腹地,本来大家就打算再考察几天回去,我奶奶却突然在沙漠深处救到了一个人。”

 

唐晓翼回头从背包中拿出了一张老旧的照片,照片上是很多个人的合影,衣着都是几十年前的样子,乔治只是一扫而过就发现了异样,那一群或站或坐的人中,有一个熟悉的影子,照片中那少年抿着嘴,眼角微微弯起,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他当时被找到的时候就埋在黄沙里,幸好考古害怕损害国家文物用的都是柔软的刷子和小铲子,我奶奶在挖掘文物的时候突然挖到了一个人的手,当时她吓坏了,以为人已经死了,可是所有人将人挖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不但活着,而且一点事情都没有。”

 

“那是距地面怎么也有三四米的距离,正常人类被掩埋在黄沙下面不到五分钟就一定会窒息而死,但是他活着。”

 

唐晓翼起手拍下了一张照片。

 

“他说自己的名字叫亚瑟,是我奶奶少时的朋友,他们将他带到了沙漠外安全的地方,只是自这次分别之后,我奶奶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这个世界上哪里能有那么巧的事情,这太离谱了。”

“最开始我也不信,但是他们分别前他偷偷给了我奶奶一样东西,说是只要带着那样东西来这里,他就一定会出现。”

“你早就知道他是谁?”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

 

唐晓翼笑着把玩着手里的照片,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

 

“我在家里的储藏室里找到了我奶奶当年的文件记录,虽然记录的东西不多,但是当年的事件疑点重重,我是绝对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乔治看着他笑着的样子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某人从怀中掏出了一串一直藏衣服中的绳子,绳子下方坠着一颗银白色的小海螺。

 

“你猜猜,他来到这边,却没看见故人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乔治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手中把玩的东西,良久喃喃了一句。

 

“你……你真够贱的。那你怎么确定,他能带我们找到楼兰。”

“管他找不找得到,反正这人身上一定有秘密,总之肯定不能让他跑了就是了。”

 

唐晓翼将东西一抛收进了衣领之内,乔治无语的看着他的动作,在两人踏上旅程的这才第三天,再一次回到了双人行的状态的他终于又一次想回家了。

 

 

夜晚的沙漠冷的异常,唐晓翼和乔治都裹进了身上的外衣虽然不至于冷的不行,但是还是能感觉到刺骨的寒风从衣服的每一个缝隙里面往里面钻,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乔治走在唐晓翼身后,踩着他的脚步,沙漠里很安静,是不同于城镇的那种宁静,他抱着沉重的资料,一步一步踩在地面上都觉得很重,很费力,但是心却格外的平静,长野的风带着白日里滚烫的黄沙味道,从身体每一个细胞,缝隙,无孔不入。

 

就好像可以一直这样的走下去。

至少有那么一刻,乔治似乎突然理解了唐晓翼热爱冒险的那股子憧憬,那股子无论如何都不想被束缚在人群中的那种桀骜不驯。

 

前方唐晓翼的脚步突然停下了,乔治半晌才后知后觉的抬起头,那少年偏过头朝他一笑,起手指着不远处天际线的地方。

 

“你看,天亮了。”

 

巨大的太阳自他身后一点点升起,瞬息间照亮整个夜空,这是只有在塔克拉玛干才能看见的景象。

沙漠的夜晚太短了,光亮的时间很长。

所以一直往东方走,就能看见巨大无比的太阳,也能找到要去的地方。

 

 

白天的塔克拉玛干从太阳真正升起来那会就开始升温,唐晓翼热的将外套盘起来裹在了头上,还嚷嚷着终于明白为什么热的地方的人们都喜欢把东西顶在头上了,乔治没他这么随便,我们素来要脸的乔治还是正正经经的将厚外套收拾到了身后的背包里面,唐晓翼手机上的定位也一直在移动,看移动的路线像是一直再往沙漠的腹地行动,速度不算是很快,与他们脚程差不多的区别,两人也不至于跟丢。

 

但是久了之后,乔治和唐晓翼两人均发现了异样。

 

“妈的,他不需要休息么?”

 

看着手机上不断移动的光点,唐晓翼终于骂了起来。没有休息,没有调整,甚至不需要喝水不需要补充食物,整整十个小时的时间,光点一直在移动,居然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难道没有发现,他跟我们在一起的那两天,几乎很少进食吗?”

 

乔治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一边整理着呼吸,一边从背包中随便掏出了几个压缩饼干朝唐晓翼扔了过去。

 

唐晓翼顺手接下,接下了话头。

 

“那晚上的温度跟他有关系吗?”

 

乔治抬起了眉头。

 

“你也感觉到了。”

“我们第一天过夜的那天晚上,半夜温度突然上升,到了人体适宜的程度,我不信这是自然现象。”

 

乔治皱起了眉头,两人原地找了个沙丘背光的地方坐下,才开了口。

 

“他身上疑点太多,我们不知道他能做到什么,在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高科技还是什么幻觉之前,我们最后不要与他面对面硬碰。”

“你这话说的,要是他真的是什么地球未发现的新物种怎么办?”

 

唐晓翼打开了压缩饼干咬了一口。

 

“那是生物学家的事情,与你我都没有关系,我相信科学和眼见的事实。”

 

乔治回答的依旧一板一眼。

 

“这种人就是没有想象力。”

“你想要想象力就去做文学家,不要来探什么险。”

“我是对我们这次的发现很有信心的,要是到时候被什么东西刷新了三观,可不要打脸。”

“如果真有机会刷新自己的三观是一件好事,至少拓宽了视野,这跟打不打脸没有关系。”

“得了,好话坏话都给你一个人说尽了。不过聊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一个很有趣的课题。”

 

唐晓翼一边啃着压缩饼干,一边状似漫不经心的跟乔治闲聊。

 

“什么?”

“你说,如果有一天,你作为历史学家,发现了人类历史长河中一个极有可能推翻现存在所有历史的真相,那,你有胆子将它写出来么?”

 

乔治闻言一愣,可那个几乎是将要脱口而出的会就在出口的瞬间卡在了舌尖,怎么也没有说出口,唐晓翼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再言语,似乎在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于是自己也没有再说话,乔治一边啃着压缩饼干,一边看着地面上黄沙一点点在脚下流动着。

 

这个问题其实很像是一个有趣的社会性矛盾。

 

一个众所周知的错误和一个不会有人理解和承认的真相。

 

一个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真的有勇气能将这个世界推翻,只为了还原一个所谓的真相吗?又怎么去确认自己所认为的那个真相真的是真相呢?

 

 

两人修整的时间总归也就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半个小时后,唐晓翼就张罗着出发,手机上的光点在他们休息的时候也在不停地移动中,一路上两人都没有怎么再说话,一方面是因为太累,在一方面也是因为要减少水分的消耗,他们带的装备充足,但是对这一段路程的长度两人都没有把握,只能尽可能的减少物资的消耗,两人就这样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赶了一整天的路,等到傍晚时分的时候,都几乎是累的脚都抬不起来了。

 

唐晓翼喘着大气,一脚没踩稳摔进了下方的沙地里,这不摔还好,一摔下去,人就已经到了动不了的程度,唐晓翼将脸埋进了沙子里大有实在是站不起来的架势,乔治想要喊他,却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是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在学校的时候,乔治还是有着锻炼的习惯,也一直在修习当年小时候和唐晓翼一起报名的剑术和格斗,体格都还算健壮,但是也扛不住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赶路,还是在这种沙地上。

 

两人一起倒进了沙子里,就连洁癖如乔治这样的人都已经累到管不了什么洁癖不洁癖了,都打算只当自己这几天就是死了吧。

 

两人就一起趴在着背阴的沙丘边上休息了起来。

 

“你说,他是人么?”

 

终于缓过来的唐晓翼看着手机上还在不断移动的光点不得不做出了这样的感慨。

 

“他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们是人,在这样下去,我俩只会累死。”

 

乔治将包里的装备整理了一下,掏出了一瓶矿泉水,两人简单补充了一点水分,又拿出了点干粮,同唐晓翼一起分食,全当是晚饭。

 

“不管了,真的跟不了了,但是我大概也看出他要去哪里了。我俩就算不一直跟着我的手机也能记录他的路线,等到时候再追过去吧。”

 

唐晓翼愤愤的咬下一口干粮,合着水咽了下去。乔治闻言也没再说些什么,两人实在是累的连斗嘴的心晴都没有了,只想着赶紧吃完找个安全的地方睡觉。

 

他们运气算是好的,这几天在沙漠中前进居然也没有遇到极端天气,也就是晚上冷了一点罢了,饭后的两人捡了个石头下抗风的角落打算将就一夜,沙漠里的夜是极静的,连动物的声音都不会有,昼夜温差极大的恶劣天气下,能存活的生物本来就少之又少,更何况两人所在的地方也并非危险的无人区,只是照着现在的行进方向,什么时候会踏入无人区也是保不准的事情,睡前乔治不由得在心里盘算着,如果唐晓翼真的疯到了就算是无人区也要硬着头皮跟进去的话,他肯定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拼着把他打个半死,两人也必须打道回府。

 

抱着这样的想法,乔治才算是安然睡去,两人均匀的呼吸声很快平稳下来,预示着两人都已经陷入了熟睡,本以为都这么累的条件下今晚必然不再会做什么奇怪的梦,可是混乱嘈杂的黑暗中,乔治还是感觉到自己做梦了。

 

梦中有一望无际的海平面,而他站在海面之上,看见不远处的海面上同样站着一个少年,他淡金色的长发飘散在风中,面朝着遥远的天际线,微风将玻璃一般的海面荡起涟漪,如同镜子一般的倒映着天空的模样,天际云层下,却不是湛蓝的颜色,而是,橙黄色的,无边无际的沙丘。

沙丘在天空中缓慢的流动,亦如金黄色的海浪,前方少年依旧站在那里,遥远的距离让乔治看不清他当时的表情,只知道,似乎,是在流眼泪?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感觉到的,只知道他脚下原本冰凉的海水,在某一刹那,开始升温,缓慢的缓慢的,如同眼泪一般变得滚烫。

 

随着海浪一点点拍打过来,那站在海浪中心的少年却又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瞬间,乔治脚下原本缓慢流动的水流荡起了巨大的涟漪,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扔进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他抬眼望去,只见到那少年缓慢的,自自己胸口,脱离出一样东西,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的,不停跃动的,那是……

 

心脏……。

 

他双手捧着那团被光芒包围的心脏模样的光碎,如同朝圣般的将它捧向遥远的天空,乔治感到自己耳畔再次传来了那声沉重的,庄严的,不知道是什么语言的如同祷词一般的句子,他看见他伴随着那遥远的祷词单膝跪下,那团光脱离了他的指尖,缓慢的开始升上半空,他跪在地面上,手中紧抓着自己的胸口,额头触及在水面之上。

 

他是在流泪么?

海水的温度开始变得更加灼热,更加滚烫,甚至到了让人难以承受的程度。

他一定是在流泪。

 

这是一场自我牺牲般的祭奠,又像是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仪式。

不知怎么的,乔治就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你救不了它……

 

就在这句话自乔治心底浮现出的刹那,空气蓦的一静,整个海面居然掀起了巨大的波浪,远处的少年,猛然抬起了他明蓝色的眼睛看向了他所在的方向,那双瞳孔纯蓝的……就像是天亮前还未见到太阳的天空一样。

 

 

乔治惊醒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已经冻僵了。

他呼吸的很沉重,似乎是缓了很久才明白自己上一秒是在做梦,只觉得自己全身都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汗水干了又流下,又再次被沙漠的冷风吹干,乔治猛然打了个寒战。

 

而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身边安静的恐怖,身后原本背靠着的高耸的沙丘,正缓慢的有着一点点的沙子往下滑动。

 

能产生这样的状况,只有一种可能。

身后的沙丘上,有人在走动。

 

乔治咽了一口口水,缓慢的将头回过去,缓慢的抬头往上看去,能看见天际悬挂的冷月之下,高耸的沙丘边上,站着一个少年。

他淡金色的长发被沙漠的风吹起,白皙的指尖上随着他闲庭漫步一般的行走在砂砾之上,一点点,从星空扯下一个个的星光……对,扯下,这样的词也许形容起来很奇怪,但是那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画面,暗蓝色的天空下,一个温和的少年,一下下的摘着星光,星辰徘徊在他的指尖之上,就像是拥抱了一胸口的绽放着的烟火。

 

乔治定定的看着面前亚瑟的表演,他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拥抱着星光,良久又缓慢的将双手放开,星辰随着他松开双手的桎梏,离开了他的怀抱,消散在了天际一望无际的星海之上。他看着它们离开,湛蓝色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人间烟火,像是溢出来了无处可放的寂寞。

 

“这才几天不见,学会杂耍了么?”

 

一边也已经清醒的唐晓翼抱着双臂看着面前亚瑟的表演调笑道。

 

“不入眼的小玩意罢了。”

 

亚瑟倒是也愿意接他的话,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看着下方的他们两个,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堪称诡异的气氛,乔治一定还是会觉得他是几天前那个在他心目中得分很高的同伴。

 

“入不入流的,星星都能摘了,什么时候展现点别的本事给兄弟们看看啊,哥们。”

 

唐晓翼开玩笑的时候看起来轻松异常,神色无异的对上了上面亚瑟的视线,只有乔治感觉到他已经隐隐将手按在了腰间的藏银刀的刀柄之上。

 

“我没有恶意。”

 

就像是不经意一般的,亚瑟温和的眉眼轻飘飘的扫向了唐晓翼手上戒备的动作。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跟着我?”

“这句话要问问你自己吧?你看起来形迹可疑,我们就不能为民除害了吗?”

 

整个沙漠都在唐晓翼这句话的落定刹那安静了,以面前亚瑟为中心,微弱的波纹如同水面涟漪一般荡漾在整个沙丘之上,黑暗中,亚瑟明亮的蓝色眸子在月色下显得异常诡异,不不知是何处而来的风,吹起了他淡金色的发,他岿然不动,等风落在了唐晓翼和乔治身上却变成了刺骨的冷。

 

“我没有什么耐性跟你开玩笑,如果你们是盗墓的,我没有你们要的东西。如果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别的好处,我什么都没有,也奉劝你们不要招惹我。”

“你放心。”

 

唐晓翼艰难的抵挡着面前巨大的风浪,一边努力勾起了嘴角。

 

“我们对盗墓没有兴趣,也对钱财没有兴趣。我倒是对你很感兴趣。”

 

他在风中一笑,眯起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亚瑟•冯•蒙哥马利,你啊……不是人类吧。”

 

空气蓦的一静,整个世界随之仿佛静止,面前少年的眼神却猛然间阴狠了起来。

 

“乔治上!”

 

几乎是这静止的分秒,乔治猛然收到了唐晓翼给的指令,也几乎是没有任何考虑,刹那间,双刃出鞘,唐晓翼的藏银刀,连同乔治的匕首,都在刹那逼近了不远处亚瑟的要害,心脏和咽喉。

 

“我不信什么无聊的把戏,但是你要是知道什么还是早点吐出来吧。”

 

乔治冷着脸将刀刃朝着亚瑟的喉间划去,可刀刃靠近的刹那,对方却连动都没有动,时间就仿佛在这一刻猛然慢了下来,仿佛静止的粘稠空间中,那少年只是平静的用那双蓝色的眸子看着他,乔治直觉的心间一颤,下一秒,刀刃就这样划过了他的身体,却……没有任何重量,乔治一愣,抬眼看去,却只能看见上一秒原本应该血肉模糊的地方,此刻却如同静止的水流一般从亚瑟的身体中漂浮出来,随着瞬息一般的时间,又缓慢的变回原样,还是白皙的皮肤,连一点伤口的痕迹都没有。

 

“你觉得我在玩无聊的把戏,是因为,你既不明白什么是把戏,也没有想象力。”

 

他在月色下冲他缓慢一笑,风帽被长风刮起来,扬起他在月色下闪着光的金发,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哀伤,又格外的落寞,就好像……不想这样,乔治却猛然感受到了脚下大地的震动,巨大的沙浪在这一刹那自亚瑟是身后涌起了几层楼的高度,在唐晓翼和乔治堪称震撼的视线下,就见那少年身后一望无际的沙漠中,正跃起了一条,万丈的蓝鲸!

 

“卧……槽。”

 

无法言语的震撼中,乔治只能听见身边唐晓翼断断续续的感叹。苍凉的月色下,万丈的星海之下,广袤的沙丘之中,此刻正跃起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蓝鲸,伴随着清寂的月光,在黑暗中翁鸣着孤独的旋律,在下一秒又卷起万丈沙浪钻进了身下的沙海之下。

 

“乔治。”

 

唐晓翼愣愣的摇晃着身边依然已经呆住了的乔治。

 

“乔治乔治乔治!”

 

他一边看着不远处滚动的黄沙,一边还在不断的使劲晃着他的肩膀。

 

“你看见了吗,看见了没!”

 

他又开始狂笑起来。

 

“我找到了!居然真给我找到了!沙鲸!那是沙鲸,我看过它的照片,就记录在我……”

 

唐晓翼不受控制的想往那鲸鱼的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着什么,只是他摸爬滚打的步伐猛然被人拦了下来,终于清醒过来的乔治猛然扯住了某人的衣领子往后拼命的跑。

 

“你是傻逼吗!跑啊!”

 

他扯着唐晓翼的衣领玩命一般的往那边跑去,却显然是晚了一步,在沙漠中游动的沙鲸岂能被他俩逃脱而去,蓝鲸跃起的巨大沙浪猛然将还在逃命的两人席卷而去,乔治只觉得一股无法抵挡的力量正带着他往天空中飞去,就如同被龙卷风卷起一般,让人毫无抵抗的能力,面前全是无孔不入的沙子,黑暗中只能听见亚瑟温和的声色在耳畔响起。

 

“……我提醒过你们了……既然不想回去,那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乔治想说什么,可一张嘴却全是沙子涌入了口中喉间,恍惚间又猛然感觉自己飘了起来,下一秒蔓延在周身的砂砾似乎全部都消失了,乔治刚要心下一喜,却发现自己只是被抛了出来,此刻正往身下沙漠中不停下坠,伴随着落地的沉重声响,乔治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在这一刻碎裂一般,简直痛的难以形容。

 

“乔治!乔治!”

 

痛不欲生的乔治却突然反应过来上一秒还被自己扯着的唐晓翼此刻已经没了影子,不远处传来他隐约的呼喊声,他强忍着剧痛爬起来,朝着不远处的沙浪大喊着。

 

“唐晓翼!你在哪呢!”

 

不远处移动的沙浪还在整个沙漠中快速翻滚着,乔治焦急的寻找着唐晓翼的踪迹,却听见某人一会远一会近的呼喊声,模糊不清。

 

直到沙鲸猛然靠近乔治的附近,他才清晰的听见,那捉摸不定的唐晓翼的声音正是自面前沙鲸的身上传过来的。

 

“哈哈哈哈哈我正扒在它身上呢,卧槽,它好大一个啊哈哈哈哈哈!”

 

乔治:……

亚瑟:……

 

“你有病啊!”

 

乔治大吼了起来。

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还在寻开心的唐晓翼气得乔治是火冒三丈,但是知道他还有心思开玩笑那就说明他状态很好,至少没有生命危险,可现在这样的状况绝对不能持续下去,这种压倒性的优势不加以制止他们就只有去死了。

那么想要制止现在的局面,就只有一个选项,黑暗中乔治将匕首在空中一甩,匕首在空中展开原本折叠起来的刀刃,在空气中延长成了一柄七尺长刀,明亮的刀刃混合着月色,只朝着不远处的亚瑟劈了过去。

 

伴随着叮的一声脆响,乔治的刀却被死死的挡在距离亚瑟几厘米的距离,乔治一愣,却见面前本来空无一物的空气,正缓慢的以水珠升腾凝结成了一把白蓝色的西洋剑,狠狠的挡在自己的刀刃面前。

 

“停手!”

 

乔治面无表情的说道,下一秒亚瑟却猛然一挥刀刃,乔治不得不暂不锋芒猛然往后猛撤了几步。合着月华的白蓝色长剑,在黑夜中闪着微亮的光芒,华丽的剑锋在月色下与白皙的指尖上挽着明丽的剑花,亚瑟蓝色的眼睛缓慢的垂下,下一秒于双手持剑猛攻了上去。

 

此处战况胶着,唐晓翼那边却也谈不上轻松,他死死扒着身下鲸鱼也不知道是不是鱼鳍一样的地方,沙鲸的构造与平素常见的水中鲸鱼不太一样,皮肤上就像是生满了凹凸不平的纹路,如同一层坚硬的铠甲,才扒着他不过一会的时间,唐晓翼直觉的自己骨节都在痛。

 

他艰难的举起手中的藏银刀,合着巨大的风还有周边如水般流动的沙子,然后猛然朝着这沙鲸身体内扎了进去。

 

厚重的躯壳居然坚硬无比,这一下直将唐晓翼震的虎口都在发麻。

 

“停下!停下!”

 

唐晓翼一遍一遍的把匕首用力往身下东西身上扎去,他翻手将匕首吊在嘴中,将双手都扣住了沙鲸的背鳍,然后勉强让自己在它背后稳住了,趁着这几秒钟的稳定,唐晓翼以双手死死握住手中的刀柄。

 

“我看你还跑不跑。”

 

他勾起一抹如同幼狼一般的狠笑,随后将匕首猛然扎了进去。

巨大的嘶鸣声响彻整个沙漠,鲸鱼哀伤的翁鸣竟能听出些痛苦的嘶叫,成功将匕首送进去的唐晓翼还没来得及得意,却突然感觉自己整个人正腾空而起,下一秒就感到整个人被猛然甩了出去。

 

巨大的沙鲸自沙漠中一跃而起,那堪称恐怖的高度之下,唐晓翼就这样被甩了出去,跃入空中的刹那,上一秒还不当回事的某人终于意识到了现在的状况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少年在空中皱起了眉头,可却阻止不了自己不停往下坠落的速度,分秒间只能呼唤同伴的名字。

 

“乔治!”

 

此刻正在与亚瑟在沙地上纠缠的乔治几乎是马上反应过来唐晓翼的呼救声,力量压制下亚瑟正被死死的控制在沙地之上,巨大的呼喊声让两人都是猛然一个晃神,亚瑟的西洋剑突然卸了一半的力气,乔治的长刀又来不及收劲就顺着亚瑟的肩膀狠狠的扎了进去。

 

可现在哪里是管这些的时候,乔治当下收刀入鞘,猛然就往那边唐晓翼不停下坠的身影跑去,他们之间的距离至少还有十几米,可唐晓翼下落的速度只能以分秒计算,这样的距离下直直落入黄沙之中,其实也跟混凝土没有什么区别,就算是不死,也会是重伤的程度,乔治在沙地中几乎是摸爬滚打的在往那边跑去,眼看就要来不及,他猛然栽倒在黄沙之中,连挣扎着站起来的时间都不够。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原本地面上平静无波的细沙在这一秒几乎是有意识的凝结成螺旋的模样,缓慢的盘旋成如同小型的龙暖风一般,直冲宵宇,就在乔治震惊的眼神中,刚刚好就接下了正在不断下坠的唐晓翼。

 

他落地的时候安然无恙。

 

乔治猛然回头,就看见不远处捂着自己肩畔的亚瑟还保持着举着带着鲜血的指尖的姿势,砂砾在他的操纵下恍然消散,他的面容因为用了力气几乎失去了血色,在看见唐晓翼安然无事后才猛然倒了下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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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种子

 

我记得那些事,我也一直记得那短暂又漫长的时日。

 

 

丘枫镇今年很多雨,从初秋开始就一直下到了九月中旬,我早上起来的时候看见了窗户上结了一层厚重的雾气,将那些朦胧的烟尘擦开就能感觉到哗啦啦的水珠从上面被扫下来,水珠顺着我的胳膊直直地滴落到地面上去。

 

这是我待在丘枫镇的第十年。

 

丘枫镇其实很少会有这样的天气,至少在我待在这里的这么多年间,这还是第一次连续下了这么多天的大雨,这样的大雨下,政府部门不得不早早发了通知,开始禁止丘枫镇市民的日常出行,由此我便也有了由头可以待在家里,有了难得的好几天的假期。

 

家中烦闷,无事可做,思来想去便绝对闲着也是闲着,我打开了那间往日里几乎不怎么会打开的房间,里面昏暗狭小,堆积了满满一堆的杂物。

 

一股烟尘迎面而来,呛得我不禁一阵的咳嗽,拉开窗帘,窗外昏暗的光线便一起拥挤进这个黑暗的世界。这是我很多年前搬家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用作堆积杂物的房间,从几年前这里就不再被打开,我也因为繁忙等一些无所谓的原因,淡忘了这件屋子。

 

今天它会被打开也是因为一个特别的原因——我将在这个冬天离开这个我居住了十年的小镇。

 

也许应该在离开之前好好将这些东西连同我内心深处的那些,对于整个小镇为数不多的回忆,一起好好整理,以此来面对新的人生。

 

阳光顺着灰尘堆积照进了无数个陈旧的纸箱,我走过去,打开了其中最上面的一个,那是我很小的时候的东西,里面大抵都是些杂乱的衣服。

我一边往里面摩挲,一边思考着这些东西也许应该扔掉了,一大堆杂物随着我的力道被整个翻出来,我在一地的狼藉里面排查着都有什么东西需要留下或者抛弃,正在皱眉思索着的时候,我便条件反射地将手往一边撑着,茫然间就迷迷糊糊意识到指尖似乎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一愣于是低下头,良久,才稍微一用力将它从那一堆陈旧的衣物中拔了出来。

 

窗外的微光将那东西原本的面目照亮。

在见到那东西的那一霎,我清晰地意识到——我的呼吸忽地静止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却非常有分量的日记本,粉色的封面上画满了漫天遍野的花。我缓慢地将那本子翻开,扉页映入眼帘的,是那页夹着的一只干枯的雏菊……

 

我将那朵花拿出来,我反复看着那朵花,却仿佛突然看见了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盛夏,他与我擦肩而过,又在我身侧,落下一朵雏菊。

 

我看着那花,轻轻扯起了嘴角,那个表情一定很难看,不用照镜子都知道。

 

我记得的。

我知道我记得。

 

我记得他的名字,和他那时漫不经心地回头跟我说的话。

 

我看着那朵干枯的花良久,冷不丁又突然笑了,就好像想起了很久都不曾打开的记忆,想起了那个太久太久都不曾被我记起的名字。

 

好久不见啊——

 

唐晓翼。

 

 

 

我第一次踏入丘枫镇那年刚好十岁,从小体弱多病的原因让我不得不在很小的时候就背井离乡来到了这个所谓空气质量优秀而且安宁祥和的海岛小镇。繁忙的家人将我置放在当地的一家疗养院,于是我枯燥无味的童年几乎都是在那家疗养院度过的,每天见到最多的人也都是身边的护工和每日前来查房的护士。平时的时间我都不被允许经常在外面闲逛,窗外无论是花开还是花败似乎跟我也都没有什么关系,我无趣的童年充斥的大量无聊的时间,几乎每天就是面对着的不是书就是画册。

 

我遇见他的那天正是盛夏最热的时候,七月里盛夏阳光打了整个枝杈,那种晒化人的热度能让人隔着老远看见不远处路边上的艳艳热气滚烫地升起来,几乎将花园里恹恹的野花压弯了头。

 

我当时拿着自己的病例,正在往医生那边过去。疗养院的环境很好,就算是这样晒化了人的天气,院子里还是有人顶着草帽迎着日头修剪花枝,不远处花叶被一点点修剪得漂亮。前面木廊檐打个转就能到医生的诊疗室,一周一次,一次一小时,全身检查。

 

这是每个周必做的项目,这家疗养院的病人也不算很多,大家都是每天分散着来做检查,每天最多也就两三个,因此医生外间的等候室都不会显得拥挤,往日我来的时候这里都没有人,我本以为今天也会跟往常一样,大不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远远转进去那边等候区的门,隔着老远我就听见了一阵阵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在墙面上的声音,那声音不大,但是在这原本就静谧无声的地方,就显得突兀且刺耳,我愣了一下转头走进去,隔着窗户的半纱窗帘,模模糊糊就看见一个坐着的人影,他起手抛出去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在触及墙面后响起一声闷声,在地面上弹了几下,又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手里。

 

窗外闷闷的突然有风,撩起了半边窗帘子,我转过了房门走进去的时候,他刚好又跟着窗帘子和阳光被裹了进去,惊鸿一撇我没能看清他的样子,只记得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刹那从眼角一闪而过,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十岁,是那一年夏天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隔着窗帘起手,又抛出了手中的东西,那一瞬间我只能看见他自帘子后伸出的手,瘦削得能清晰地看见刀刻一般的骨骼还有那紫蓝色相间的脉搏,深刻入骨。

 

后来风没了。那原本随着光芒起舞的白色轻纱就这样一点点落下来,一点点地,得以能我慢慢看清他的模样。

 

一头栗发看起来很凌乱就像是上一秒刚刚被人肆意揉过,很细软,看起来像是天边软软的云朵,栗发下是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就像是还没睡醒一样,半合着眼眸,懒洋洋地往墙面上不停地扔着他手里那个小小的球。

 

他有琥珀色的如同玻璃一样的瞳孔,就是里面什么神色都没有。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了他那边,远远地坐到了对面去,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根本不在乎这里面进了谁,进了几个人,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在他手中那个跳跃的小球里。也是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的坐姿极其的散漫,看起来就像是没骨头一样歪倒在那边的椅子里面,手里的球拍得无聊了,还会仰起头靠在后面的座椅靠背上,他身后的太阳将他笼罩进去,就像是为他渡上了一层微黄色的光晕,不知怎么的就让我想起了盛夏骄阳烈焰如火下的雏菊。

 

只是他散漫得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雏菊。

 

他的眼神带着一股子幼兽一般的狠厉,身形却又显得单薄瘦削。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神,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产生不了兴趣。

 

我想,他也许不应该在这里。

那是我与他相遇,意识到的第一件事。

 

 

他一直都是整个疗养院最不服管教的孩子,那日他捡着路边上的小球将医生诊疗室隔壁等候间的墙壁砸出了黑黢黢的一个圆形,招来了一边护士急头白脸的教训,某人却一直懒懒散散的,就像是面前人呵斥的根本不是自己,这样的壮举在我眼中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但是他做得却完全没有任何一点点负罪感,还站在原地歪着身子掏了掏耳朵,我也是那个时候意识到他可能是个坏小孩。

 

嗯,传说中的坏孩子。

 

那边医生诊疗室终于传来了呼叫下一个人的声音,于是我便就这样清晰地听见了他的名字。

 

“唐晓翼!”

 

听见里面喊了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唐晓翼,眼中闪过了一丝终于可以逃离面前这个喋喋不休的护士的窃喜,一边说着来了来了一边头也不回地跑了进去,独留那位年轻的护士小姐在原地气得跳脚。

 

“等你检查完了!给我刷墙!”

 

护士冲着那个猴子一样窜得飞快的背影大喊着,只得到了对方敷衍一般的回答。

 

“知道了知道了。”

 

 

他是那天起才搬进来这家疗养院的孩子,跟着他一起搬进来的一共还有三个孩子,孩子们跟大人们的疗养区分开了不在一起,像我们这样常驻在此的孩子就更少,之前儿童区的房间长久得几乎只有我的一直处在被占用的状态,可自他们来了之后,我的隔壁就搬进来了四个陌生的邻居。

 

也是自他们来,整个疗养院的儿童区就隔三差五的搞事,闹腾得几乎要将整个疗养院掀开了去。原本儿童区值班的护士从一个变成了三个,时不时护士长也会来一天巡查个几遍,由此我也就记住了另外几个人的名字。

 

也无法不记住。

因为……

 

“唐晓翼!你又带着伊戈尔和希燕去爬院子里的假山!还有于飞飞呢!你把他藏哪里了!”

 

护士长中气十足的声音荡漾在整个楼道里面,想听不到反而更难一些。今天是一周一次的检查时间,隔壁的几个房间却一个人都找不到,护士长出动了当天所有的值班护士到处去找,就连往日只需要负责我的小姐姐也都被叫了出去,她临走前叹了口气记录上了我的心跳和呼吸频率,看我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才嘱咐了我一声在屋里等着就走了出去。

 

于是安静的儿童区就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听着天花板上的贴画发愣,因为是儿童区,这里的装饰往往就要比大人那边的缤纷很多,我的房间地面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天花板和墙壁也画上了可爱的花朵装饰,我闲着没事的时候就会数着上面的花瓣,今天也是如此,直到我的眼角瞥见了窗外一闪而过的白光。

 

这让我突然想起了那天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

我皱着眉头靠近那边的窗户,搬过了不远处的矮凳子,踩在上面才得以看见窗外的景色,我的窗沿外面原本种了很多花花草草,后来是因为我的病不能接触花粉,才将那些花草清理了,后面又因为光秃秃的实在不那么美观,修剪院子的阿姨就自顾自占用了这片小地方种起了菜。

 

我当时年纪还小,看着新鲜,也要了一颗种子跟着一起种,这个时候菜的长势很好,此刻已经长了很高,以我当时的身量,大概能到我腰间的位置,我就在那一片绿油油菜地里看见了一个蹲着的影子,那头柔软的栗发就这样混在一片在菜叶子中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刚刚长出来的蘑菇。

 

他似乎正跟着一边的孩子说话,因为就在我的窗下,我低头就能看见两个人头顶的距离,于是我便能将那些对话听得很清晰。

 

“队长,我们躲在这里是要干啥啊,这些东西是啥呀,好像不是花吧。”

 

被叫做队长的少年不耐烦地在对方后脑勺拍了一记,用力不大,更像是闹着玩的样子,我看见阳光顺着他发丝的缝隙落进去,直直灌进了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不同于初见,那时候他悄悄躲藏在菜地里的样子就像是有了阳光的生气,眯起来坏笑的眼睛,我记得有一个形容词是可以形容他当时的那个模样,叫——眉目飞扬又神采奕奕。

 

“笨蛋,你再往里面躲一点。这当然不是花,这是菜。”

“啊?菜?这里为什么要种菜啊?这是什么菜啊。”

“我看看。”

 

他拿出了队长的派头,露出了一种类似洋洋得意的表情,围着他们面前的那颗绿色东西看了几圈。

 

“据我观察,这大概是生菜。”

“噗……”

 

因为是亲手种的,知道这是春菜的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害怕被发现似的赶忙捂住了嘴巴。索性下面人一个得意得卖弄着自己的博文广知一个又忙着为自家队长的博学多才鼓掌,倒是根本也没发现我的样子。

 

“不过这次倒是提醒我了,我们需要备点种子在包里才行。”

 

他学着一副大人样一手拖住了自己的下巴,做出一副沉思的表情。

 

“就当是未雨绸缪吧。”

“报告!未雨绸缪是什么意思啊?”

“……”

 

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某人正要在自己这个笨蛋下属头上再拍一击,自己头上却先传来了一个重量,痛感自天灵盖传了过来,唐晓翼猛然捂住了自己的脑壳,而我也因为这一击突然抬起了头,才看见护士长已经站在了他俩的身后,刚刚那一击显然就是给予造成这样局面的罪魁祸首的第一个惩罚。

 

“糟了,跑啊!”

 

下达命令的某人撒腿就要跑,结果这还没有踏出去半步就被身后早有准备的护士长抓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我亲眼看见上一秒还坏笑着要跑的某人眼看情况急转直下自己已经腹背受敌是跑不出去,便将脸上的坏笑一下子换成了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闭着眼冲着前面大喊。

 

“飞飞,跑,越远越好。”

 

只可惜这悲壮的戏码没用对地方,一方面他高看了自家队友的强大,另一方面小瞧了护士长的可怕,早就被护士长一个拦腰直接夹进了胳膊里面的于飞飞实际上比唐晓翼本人还要提前缴械投降,他欲哭无泪地叫了声还在闭眼悲壮的自家队长的名字,成功得到了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家队友烂泥扶不上墙的唐晓翼的训斥。

 

“于飞飞你这个笨蛋!”

 

唐晓翼又被护士长拍了一记脑壳。

 

 

全员被抓住的羽之冒险队(我是后面才知道他们原来是个冒险队)被一个个拎着后脖领子待在走廊下罚站,同样跟我是女孩子的希燕得到了特赦,但是也被勒令在罚站结束之前都不允许出房间门。

 

希燕跟我一边住在我的隔壁,她关门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晰,于是我便轻轻扒开了一点点门缝看外面的样子。

 

花园边的走廊上热得晒化人,幸好几个人都是孩子护士长就算是再怎么生气都没有打算真的严惩的样子,只是罚这几个人在那边站上半个小时,还专门挑了个有阴影的地方,廊外有个獐子树长得很高,刚好将他们三个人裹了进去,树影下面的光线支离破碎斑驳在他们的脸上和肩上,我看见他皱着眉教训着于飞飞,当时矮他一个头还多的小少年一副认真听着的表情,就好像站在他眼前的是这辈子最崇拜的人,一边沉默不语的我知道他叫伊戈尔,他不太爱说话,这会也只是站在那边听着唐晓翼教训起于飞飞来。

 

“下次我说要跑的时候你就要给我竭尽全力跑!别回头听到没有。”

“啊?那……那我要是跑了,队长你可咋办啊?”

“你还需要担心我?你家队长世界第一探险家,怎么可能能遇到处理不了的事情。费那么多话,让你跑你就跑就是了!”

 

于飞飞见自家队长失去了耐性,赶紧抱着自己的脑壳,索性这次的唐晓翼也懒得再给他的脑袋再拍上一记,只是翻了个白眼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三个人并排待在獐子树下面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廊下有风,卷起了不远处地面上的落叶,有些打着旋落在了他脚边,唐晓翼半睁着一只眼睛低头看了一眼,又将那堆破叶子一脚踢了出去,看起来实在是没耐性得紧。廊外的太阳有时候会躲进云层里,有时候又会突然露一面,明明灭灭的光在他当时的脸上缓慢地移动变化,他仰着头靠在廊上的木柱边上,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还打了个哈欠,我看见他长长的眼睫在面颊上打上了一片暗色的影子,颤巍巍的像是春日里扇动的蝶翼。

 

半个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护士叫着我们几个人的名字让我们在走廊里并排站好,最先到位的是我和希燕,我们两人一左一右地在护士面前站定,那边被罚站的三个男生才姗姗来迟,唐晓翼当时跟在他们两人身后,于是站定的时候我斜眼看了一下,我们两人刚好一头一尾。

 

护士姐姐按照病例将我们几个人分成了几个批次,进入了三个医生的诊疗室,希燕单独一个,于飞飞和伊戈尔一起,剩下的我和唐晓翼,我们还是像上次一样进入了之前的那间屋子。

 

那日的检查不需要等待也不需要排队,还是唐晓翼比我先进去,我一个人等在外面发呆,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要说我们的相处,真的可以说空泛得如同没有,唯一的几次见面也不过是形同虚设的星零回忆,可能他也根本不记得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那天的检查结束后我便回了房间,我的身体不便我长时间地待在外面,于是我大部分的时日都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窗外有影子似乎是在窗下的菜地里鼓捣什么东西,对于花园里老奶奶的作息了如指掌的我便知道这是她来为我们种的东西松土来了。

 

往日里都不爱与人交谈的我那日破天荒地突然打开了窗户,我搬着刚刚那个踩着的椅子,用袖口随便擦了擦才站上去露出了我的头。

 

花园的婆婆看见我笑眯眯地打着招呼,我于是便也笑了。她一边翻着地面的泥土一边问我最近好不好,有没有不舒服。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只说了一句话。

 

“可以给我点生菜的种子吗?”

 

——也许我们应该备上一些——就当是未雨绸缪。

 

我当时十岁,可我知道未雨绸缪的意思。那代表着要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好准备,虽然那时年幼的我并不知道他们四个人那些奇奇怪怪的秘密,后面就算是知道了也没有勇气跟上他们的脚步。

但是我却神奇地记住了他当时说话的样子,他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眼里有光的样子,孩子就像是都有一些特殊的天赋,他们似乎都可以读懂一个人最本质的东西,并且对那些纯粹东西有着天生的向往心理。

 

而那时候被困在这方天地的我一如笼中菟丝花。

我当时也许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个无趣的疗养院,只有唐晓翼活成了其中最闪亮的,最让我难忘的一个人。

 

现想想,这大抵就是答案吧。

 

这个世界是蓄满眼泪的深谷,我们都是眼泪里的鱼。

区别只在于,我屈服了命运,屈服了父母,屈服了这个世界。

 

而他,就算是死也要跳出去。

 

 

第二日我收到了花园的奶奶给我包好的种子,用一个小布包了起来,束口袋被我扎得紧紧的,我怕里面的种子会掉出来,这可是未雨绸缪的东西,我既不敢乱放,也怕它们某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芽,就用不了了。

 

我当时将它们藏在了房间的枕头下面,想着来年花开可以播种的时候就偷偷放去他的房间。我希望他能把它们种起来再好好养大,也希望长大了的生菜终有一天可以未了他的雨,绸了他的缪。

 

 

那段时间隔壁的四个孩子还是闹腾不休,我还是很少跟他们见面,还是大部分的时间都窝在我自己的小天地里面或是看书或是写字。

 

直到某一天我突然听见了房间的窗沿下似乎有什么声音,我才又一次搬起了一边的矮凳子,将它放在了窗户下面,踮起脚尖攀住了上面的窗沿,于是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入耳,我记得,我记得他的声音的,我一直都记得。

 

时隔几天他看起来还是神采奕奕,似乎只要一跟着他的探险队混迹在一起,他就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是我前几天跟着飞飞找到的地方,这个菜园子很好躲,还是这么角落,以后我们就在这边开探险会议吧!”

 

我闻言一愣,不久后又偷偷笑了起来。

疗养院的花园子打理得很好,花坛和修剪好的草坪平时都树立起了禁止踩踏的牌子,整个花园里面高过半人又十分密集,花丛就是一眼望过去一览无余的石子小路,他确实很会选地方躲藏,这里确实是整个花园里唯一一个没有树立起禁止踩踏字样的地方。

 

他们四个人于是就挑好了座位坐在奶奶堆好的田埂上。

 

唐晓翼盘着腿,于飞飞也有样学样,似乎觉得他这样十分的有派头,伊戈尔一只手撑腿又拖着脑袋,希燕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安静地等着小队的队长发话,以此来开启探险队的第一支会议。

 

“咳咳!”

 

我看着他握起拳头将手放在了嘴角边,又悄咪咪睁开一边的眼睛扫了一眼面前到齐了的探险队队员,见于飞飞一脸崇拜,某人的虚荣心显然是得到了很好的满足,唐晓翼此刻的眼神和姿势里显然上了一层得意,我恍惚间觉得他这会就像是一只卖弄风骚的孔雀,这样的恍惚一得到心中的认可,面前的唐晓翼就仿佛脑门上长了几根孔雀的尾羽。

 

“距离咱们探险队第一次成立也已经过去五天时间了,这五天时间,我们也做了不少事情(指将护士长气得要吃速效救心丸),咱们小队之间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指一起亲密配合的调皮捣蛋),我很满意。”

 

得到了队长认可的于飞飞第一时间鼓起了掌,一边的希燕后知后觉地也赶紧鼓起了掌来,伊戈尔倒是个好相处的脾气,也二话不说地鼓掌起来,一时间风头无量的唐晓翼佯装淡定地半举起了一只手示意队员们。

 

“低调低调。”

 

三个人因为唐晓翼的示意才将手停了下来。

 

“那队长,咱们后面又什么安排?”

 

希燕举起了手发问。

唐晓翼原地沉思了一下,良久问了一句。

 

“你们最近的身体检查结果如何?”

 

三人面面相觑,但是还是很快回答了唐晓翼的问题。

 

“报告!希燕除了轻微心律不齐,其他一切正常!”

 

作为年纪最大的希燕首先起到了表率作用,先报告了起来。

 

“报告,伊戈尔一切正常。”

 

伊戈尔紧接其后,似乎还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这几个星期的检查结果。

 

“报告!于飞飞于飞飞……”

 

于飞飞见另外两个队友表现得如此出色,也着急地举起手,但是他似乎是很难将医生的话重复清楚,此刻举着手正急得焦头烂额。

 

“医生说,说什么什么血小板什么什么,什么来着?”

 

唐晓翼一拳头打在于飞飞头顶上,给他上了个爆栗。

 

“笨蛋,说不清楚那就是有问题,要是没问题,你就能像希燕他们一样直接说了。”

“哦……”

 

捂着脑袋的于飞飞困惑地表达了自己明白了的意思。

 

我躲在窗户后面将他们的对话听得很清楚,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那边的唐晓翼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我扒着窗沿看得不太真切,只知道他坐在哪里半晌都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而几分钟后,他就说出了一个,能让当时我的震惊不已的计划。

 

“咱们的出逃方案我已经制定好了,时间定在了半年后……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而我问你们身体状况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这半年,无论你们用什么办法,都要保证身体状况在我们走之前,是优良以上,否则探险队将不会带着一个累赘上路。”

 

我知道我的表情一定是难以描述的愕然,我甚至是第一次遇见他这样胆大的孩子,他背靠着上次被他说成是生菜的春菜梗下面,面上的表情也不再是上一秒跟于飞飞嘻嘻哈哈的柔和,而是逐渐换上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扔着球出去那一瞬间眉眼中蔓延着的一股幼狼一般的狠厉。

 

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些铁面无情。

 

我悄然捂住了嘴巴以免自己在惊愕下发出任何声音而被下面的人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五个人知晓了他们的惊天秘密。

 

也许换成随便一个大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都会觉得可笑,然后不以为意,并理所当然地将他们的计划都抛诸脑后。

但是当时这一切在年仅十岁的我面前他们谈论的东西,都是真的能让我相信,并且确信的计划。

 

我相信他绝对做得到。

 

我扒着窗沿看向他那个时候笼罩在菜叶影子下的眼睛,那其中的笃定和果断,都让我意识到,他说的都是真的。

而唐晓翼认定的事情,一定就没有人可以改变。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将他们后续的话听完的,直到他们各自散去,隔了很久我才回神,意识到那边已经安静下来很久了。

 

我纷乱的思绪缓慢地平静下来,最后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居然只有一个。

 

种子呢?种子怎么办?

半年之后就是冷冬,如果要在冷冬出去,那种子在外面会不会被冻死,又能不能熬过那场冬天?

 

少时的我为此真的大感头痛,我甚至想了很多方法为那些可怜的种子保暖,在那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塞满了从枕头里偷偷扯出来的棉花。

 

那几日我为此焦头烂额夜不能寐,他们那边也不停歇,从我知道的事迹里面就听说了很多他们不知怎么搞出来的恶作剧。

 

那场会议的第二天,疗养院的厨房惨遭失窃。

那天中午本来要给我们准备的餐食配的营养儿童牛奶却没有上桌,我听护士姐姐们聊天才知道,原本一箱子的儿童牛奶少了好几瓶不说,也不知道是被谁踩了一脚,纸做的牛奶盒被这个力道踩了个稀巴烂,滋啦啦出来的牛奶弄得到处都是,气得厨房的阿姨大喊了一早上别让我找出来是谁。

 

中午的牛奶就此缺席午饭,我当时还觉得有点可惜,因为我其实很喜欢儿童牛奶的味道,还曾经偷偷找护士姐姐要过,只是她们依照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多喝。

 

只是那样的遗憾并没有持续多久,下午午睡的时候我刚好因为这几天思虑过多其实并没有很快有困意,在床上抱着我的那包种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的当口,就看见那边窗沿上偷偷露出了一个牛奶盒子的样子。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边的窗边,就看见有一只手悄悄地将原本中午缺席的那瓶牛奶放在了我的窗台边上,上面还贴着一张小纸条,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对不起。

 

下面还有更加歪歪扭扭的署名。

 

羽之冒险队。

 

我还听见了窗外唐晓翼小声地教训着伊戈尔。

 

“伊戈尔,你再垫高一点,我差一点就放上去了!”

“已经是最高了,再高我就要飞起来了!”

 

伊戈尔小声地抱怨。

 

“都是因为你们,今天中午没有牛奶喝!”

 

希燕显然是牛奶的忠实拥趸,此刻非常不高兴地埋怨。

 

“要怪就怪伊戈尔,谁让他一脚踩进去了。”

 

唐晓翼歪着脖子,努力要将牛奶盒子放稳,一边推卸责任。

 

“要不是于飞飞非要抢你手里的东西,也不至于会撞到我,我当时保持不了平衡,只是一只脚进去,没整个人摔进去就算不错了。”

 

伊戈尔只是平时不爱讲话,却不代表愿意吃哑巴亏,这会也算是将事情解释得很清楚。

 

“都怪于飞飞。”

“对,都怪飞飞。”

“怪飞飞。”

 

于飞飞:……

 

我在一边旁听了他们几人小声的埋怨也差不多将事情理了个清楚,大概是今天早上为了培养团队的配合精神以及几个人的警惕度灵敏度,唐晓翼将特训的地点放在了院内厨房,四个人打算将中午的营养午餐牛奶顺走几瓶,总之就是,中间一切顺利,几个人成功摸到了储藏室,找到了牛奶箱的位置,作为队长的唐晓翼抱着牛奶准备下达撤退的命令,一直以来都想要为队长排忧解难的于飞飞积极地在一边跳来跳去。

 

“队长我来吧我来吧,我来帮您抱着我来我来!”

“不行于飞飞,这是我们的战利品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交给你,你给我松手。”

 

两个人拉拉扯扯,那边希燕就忙着上去劝,生怕搞出什么大动静几个人被发现,这边不参与打闹的伊戈尔将牛奶盒子重新盖好刚站起来,还没有转身,那边唐晓翼和于飞飞的抢夺却已经到了白热化,于飞飞抱着牛奶盒的手一个不稳,一打滑就直接脱手,原本跟唐晓翼拉扯的力道全部反作用了回去,某人就这样往后一个四仰八叉撞在了身后才刚站起来的伊戈尔身上,可怜的伊戈尔哪里能料到还有这一下在后面等他,当即往前一倒,就算是努力稳住了自己,却还是没稳住保持平衡,一只脚一口气踩进了面前的牛奶盒里面,呆愣的三人看着伊戈尔的背影连带着刹那间被力道踩出来滋得到处都是的牛奶,心里不约而同地就上了同一个词。

 

完了。

 

四人也来不及处理凶案现场,当即作鸟兽散跑了个干干净净。

 

不过这几个人也算是有责任感的,至少还知道我是被他们恶作剧殃及的池鱼,于是也知道拿着他们为数不多的战利品分给我。我看着窗台上被送上去的牛奶,良久等确认了他们都走远了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拿了下来。

那上面的字迹我认识,我曾见过唐晓翼在病历单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的就很有他的风格,我将牛奶上那张便签条小心翼翼地撕了下来,从枕头底下拿出了我的日记本,然后找了空白的一页贴了进去,至于那瓶牛奶,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它悄悄放进了我的小柜子里面。

 

那瓶牛奶被我存到了几乎过期,我也不曾打开喝掉,我时常觉得那东西就像是我与他们之间拥有联系的唯一证据,要是没了,那层原本就脆弱的联系可能也就没有了吧。

 

其实现在想想,我少时的那些奇怪的想法,可能更多的是源于我孤独的内心,纵使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却还是朝着我向往的地方而去,无论是人或是物品,对于十岁的我而言都像是能够寄存和保留本心的东西。

 

就像是唐晓翼。

 

我当时喜欢他,甚至崇拜,甚至艳羡……可能也都是只是在向往那些我根本得不到的东西罢了。

 

可是这场无疾而终的爱情懵懂得就如同那些被我藏起来的、后来偷偷放在他枕头下的种子一样,其实早就在我成日里过于谨慎的存放下,失去了水分,都已经死去,死得干干净净。

 

它们以后既解不了他的困,也解不了他的结。

就像我一样,我也一样救不了他的命。

 

 

 

  • 风干

 

今年的雏菊开在了三月十一。

 

 

疗养院的小花园里面一直种着雏菊,我从住进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丘枫镇的天气很好,日头也足够,再加上花园内也一直又可以种植娇弱花朵的花房,听说是同住在疗养院内的爷爷奶奶们整理出来的,他们在里面种满了月季玫瑰,还有雏菊,我记得今年的雏菊开在三月十一那天,我会记得那么清楚也是因为,离我们儿童区这边好几个走廊远的老爷爷那天起了个大早,带着花锄和水桶路过我窗下的时候刚好将我吵醒。

 

于是我打开窗户,就看见他从那边走过去,直直走到了花房那边。

 

而我也偷偷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

花房这样的地方向来是我的禁区,医院里的护士姐姐因为我的病情甚至不允许我太经常在花园里走动,三月又是花期,那个时候空气里的花粉严重,她们很担心我要是一个人倒在了哪里会有危险。

 

但是人这样生物,总是很奇怪的。

越是危险就越是想靠近,越是得不到就越是百爪挠心。

 

我不知道少时的我是不是真喜欢雏菊,也许我只是想要出去透透气的那种感觉?

不知道啊……我也忘了。

 

 

我只记得那日,我跟着爷爷进了花房,那天的雏菊真的开了,整整那一片区域,全是白黄相间的小花,也许构不成漫天遍野的景象,但是我却一直到现在都记得那时候我第一眼看见阳光落在上面的震撼。

 

我离得很远,也不敢靠得太近,后来偷偷回去房间,我将这件事情记在了我的日记本里,至少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场夏日的雏菊都会是我梦里唯一的主题。其实主要还是,我的生活实在是没有什么别乐趣,唯一仅剩的一点点能跟往常不一样的地方,也就是这些细枝末节里在别人眼中都不值得一提的东西罢了。

 

只是他总是不一样的。

 

 

我见他那天他怀里抱满了花。

那是那一年八月,我当时在走廊上看书,他就从远远的另一头走了过来,我当时自书页中偷偷看他,他还是一如往日一般除了有在意的事情以外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他怀里抱着大束大束的野雏菊,就像是捧了一手的阳光,也像是盛着半个夏天的太阳。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

 

前几天于飞飞的房间挂上了重症的牌子。

我知道那个牌子,一般都是病情恶化才会被护士们挂上那个红牌。牌子被挂上之后,于飞飞就不需要再跟我们一起进行每周一次的治理,而是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医生随时看护。这几个月的相处,再加上时不时偷听他们会议的内容让我得以知晓了他们每个人的状态。

这样围观一般的感觉,除了不能说话也不能做事以外,甚至有时候会让我产生一种神奇的错觉——就仿佛是在玩一个游戏。一个能让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加入他们的游戏,就算这个小小的队伍里面,几乎没有一个人认识我,甚至可能都不太清楚我到底叫什么。

 

于飞飞是四个人里面症状最严重的一个,听说在来这家疗养院之前,于飞飞就一直住在一个大城市的中心医院里面,几乎从出生就待在重症监护,从小就没见过什么外人,也不像正常孩子一样可以上学读书写字。

后来他长大了一点,大人们许是心疼又或者是别的原因,将于飞飞送到了这家疗养院,听说丘枫镇曾是于飞飞父母的故乡。

 

至于其他人,希燕和伊戈尔倒是一直在丘枫镇长大的原住民,他们两人都是属于后天疾病,是在上学的时候发现了问题,当时就送往了镇外有名的大医院,两个人一直都是同医院的病友,再加上两人年纪相仿,父母之间也因为这点子的相似而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成为了朋友。

 

两家人商量着将他们送到了这里,环境好同时离家也近,也是希望孩子们就算是生病,也可以有个良好的生活条件。

 

至于唐晓翼,他的经历比起我们这些平凡无奇的孩子就要更加有意思——这也是为什么他一来就成为了孩子们的中心。唐晓翼在此之前一直生活在国外,我听他们聊天的时候是提到了纽约、洛杉矶一类的字眼。他很少提及家里的事情,只言片语也大概就是说了些家里在经营古董之类的生意。

 

唐晓翼是在来这家疗养院前才回的国,当时于飞飞兴奋地问过他:

 

“老大老大,大人们都说国外的治疗条件其实要比国内好的,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我当时扒在窗沿上看得很清晰,自然就没有错过他那时候浸润在阳光下的眉眼,里面生了光,绽放开来,于是掩饰住了那一点点的,只有一点点的伤感,下一秒又突然换上了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笑意,他跳起来大力揉着于飞飞的头,就像是随便回答了一句。

 

“因为,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

“啊?什么意思啊?”

 

少时的我也曾经奇怪过唐晓翼那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当时的我也很想像于飞飞一样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那句原本能让十岁的我想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谜底的谜面早就在我不断的成长下,已经成了一个解开的答案。

 

人会死才有了落叶归根。

当时的唐晓翼,可能早已病入膏肓,于是唐晓翼温柔的家人也做了一个决定,他们不会让他的生命真的终结在那遥远的大洋彼岸。他们选择将当时十三岁的唐晓翼送回了祖国。就算是终有一天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也一定要在熟悉的土地下停止呼吸。

 

唐晓翼从进入这家疗养院的那一刻起,其实就是在与死亡为伍,随时都可能停止生命。就连唐晓翼的家人们都选择了妥协,可能就连他们在唐晓翼首肯回国的那一刻起,也以为唐晓翼同他们一样,都选择了妥协。

 

只要不是几个月后发生了那件事,可能到死,都不会有人能看见那个少年漫不经心的面容下原来藏着那样锋利的倔强,也就是这股钻心剜骨、心惊胆战的狠劲,它给予了我喜欢了他近十年一个无法撼动的理由。

 

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可能会低头,会求饶,会妥协,也会自怨自艾,可只有他不会,他绝对不会!此生不会!

 

他不做笼中困鸟,他一定要凤鸣九天。

 

 

他就抱着那些花走过了我眼前,当时盛夏的野雏菊已经是最后的花期,我也不知道他都是从哪里找到了这么一大捧的雏菊,现想想,可能又是趁着护士们不注意,翻了墙跑了出去。我当时也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身后,我看见推开了于飞飞的门之前还扫了一眼门口挂着的那个鲜红的牌子,离得太远,我也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只记得他落在门把手上的指尖顿了顿,良久,推开门走了进去。

 

廊外的阳光刺眼,骄阳若火挤进了门内黑暗的世界,唐晓翼走进去的时候就像是故意的一样并没有将门合拢,而是小心翼翼地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得以让明媚的阳光透进去,就像是在黑暗中划下了一道清晰的分割线。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门口的位置上看天,天空云积云卷,云聚云灭。透过低矮的小窗于是我便看见了黑暗病房中还半躺在床上的于飞飞。

 

他的口鼻上还插着透明的呼吸管,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我几乎在他身上找不到几个月前那个活跃的孩子的样子,他此刻虚弱得就像是一团空气,就算是触摸,也一定会消失不见。走进去的唐晓翼就算是没发出什么声音,却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什么动静,于飞飞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他走进来的时候似乎连着外面的光也一起带了进去,刺眼的阳光在他身后渡上一层明媚的光晕,以至于于飞飞一时间竟看不清来人的样子,只是从熟悉的感觉中意识到了他到底是谁。

 

“老大!”

 

唐晓翼顿了顿,将手中的雏菊放在了他床边的柜子上,他侧身坐在床边的椅子,阳光因为他侧着身子落在了他半边身子上,这让他大半身形都包裹在阳光下,却还有一小半身子跟着那边躺在床上的于飞飞一起隐藏在黑暗里。

 

“老大你是来看我的么?”

 

于飞飞的声音很虚弱,但是却不妨碍他的语气里带着雀跃。

唐晓翼坐在椅子上轻声回答了一个嗯,良久又没有再说话,于飞飞是个话多的性格,今天也不出意料地很多话,他问了很多人很多事,还有他们最近都在他不在的时候做了什么训练,他问了唐晓翼也回答,只是总显得心不在焉,像是有什么心事,黑暗里的于飞飞可能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可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翁动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在于飞飞那张惨白却神采飞扬的表情下什么都没有说。

 

这场简短的会面只持续了不到半小时,于飞飞猛烈的咳嗽打断了原本室内还算和谐的气氛,我清晰地看见唐晓翼放在身侧的手,徒劳地攥了攥,似乎想抓住什么。

 

“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他勾起了一个疲倦的笑,就好像这一场不过半个小时的会面已经吸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我看见那上一秒还紧紧攥着的手在他说出这句话刹那又缓慢地松开,苍白的无力又被搭回在了身侧。

 

说完这句话的唐晓翼转身欲走,就像是克制不住地想要逃跑一样,可下一秒,他的指尖又突然被一只小小的手攥住了。

 

“老大……”

 

于飞飞抓住了他的手,轻轻叫他。唐晓翼的身子在那一霎就像是有了千斤那样重一般止住了自己的脚步,于飞飞的声音很虚弱,似乎每说一句话都那么费劲,面前的唐晓翼被光拢进去,在于飞飞的眼里,一定除了光,什么清晰的东西都看不见,更别说唐晓翼此刻的表情。

 

“老大,你带我走吧。”

 

刹那间我抓紧了手中的书页。

 

“你答应我的。”

 

你答应我的。

 

今年初秋,你一定要带我出去,你说过院外有草长莺飞和漫天遍野的雏菊。

 

“我不想死在这里。”

 

我不想死在这里。

 

啪嗒一滴眼泪,落在了我手下很久都未曾翻动的书页上,又顺着苍白的纸张落地。

 

我不知道房间内的唐晓翼在那一刻都想了什么,他那时候背对着我,我也同样看不见他的表情,那简短的时间又像是漫长得过了一个世纪,等到他终于抬起了手臂,他顿了顿,才缓慢地将手放在了于飞飞的头上。

 

“嗯,放心吧。

“在你好之前。”

 

在你好之前。

 

“我们哪里都不去。”

 

你说谎。

 

 

他们定下离开的时间是在九月初,现在是八月中旬,还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计划却没有因为任何事情停止,于飞飞在二十四小时看护下过去了一个周,他似乎有好转的迹象,但是还是被勒令不能出房间。

 

我窗外的小会议因为于飞飞的缺席而显得少了很多生气,唐晓翼却依旧每周面不改色地更新着团队的最新计划和状态,他们将离开的时间定在了九月三号。

 

我知道是为什么。

 

那一天是这家老旧疗养院的周年,一般在这一天,大家都会忙着筹备晚上的聚餐,那天晚上无论是护士还是医生、病患都会忙忙碌碌,聚拢在一起庆祝,要说离开,这就是最好的时候。

 

花园的角落里被他们偷偷挖了一个小洞,平时被花草掩盖起来,那一天护士们也不会太禁止他们外出或者是在院子里疯跑,于是他们就可以在聚餐最重头戏的时候偷偷会和,然后从那里出去。

 

我知道唐晓翼不会带着于飞飞。

不是因为冷血,也不是无情。

 

是因为不能。

 

唐晓翼可以理所当然地利用自己仅剩不多的生命冒险,他可以也愿意燃烧自己以挣出一片明媚却注定是毁灭的未来,他什么都可以,也没有负担更没有顾及,因为他们妥协了,他的亲人早已为现实低头,早已接受他脆弱易碎的生命。

 

可是于飞飞不行。

他还小,可能还有治愈的可能性,说不定,说不定再等等,他也许就能拥有健康的身体,站在太阳下,亲自去看他曾经朝思暮想的风景。

 

当初在菜园子里,他说的话冷血无情,看起来就像是个只思考既得利益的当权者。可是他的眼神总还是显得澄澈透明,里面总是洒满了阳光,像是盛了鎏金的太阳,那不会是一个冷血的人该有的样子。

 

唐晓翼总是温柔善良,这么说也许很奇怪,毕竟不管是谁看见他那副样子都会觉得他一定是个调皮捣蛋的刺头,绝对不乖。

可他就是善良的,他的温和藏在他冷硬甚至锋利的外表之下,以至于大人们只觉他不服管教,桀骜不驯,只有孩子才能看清他本来的样子,所以愿意喜欢他,靠近他,跟随他,也甘之如饴。

 

他们离开前一个星期照例还是进行了体检。

 

我当时还是跟他分在了同一个房间,那个时候的唐晓翼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游刃有余,反倒是很疲倦,越是靠近离开的那个日子,就越是显得疲倦。他还是仰头靠在对面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他身后还是有风,刮起了白纱的窗帘,扬起来的时候将他包裹进去,落下去的时候又将他暴露出来,阳光洒在上面,落了他一肩头金灿灿的碎片,映照出他苍白脖颈上蜿蜒而去的血管,顺着一直埋进那日他穿的浅色短袖里面,清晰得连毛孔都能看见。

 

他是不是要做一件坏事。

他是不是要违背自己的承诺去做一件原本自己也不屑一顾的事情。

 

我得不到答案,也猜不到他那时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我唯一的遗憾,这些遗憾将他在我心里的存在埋藏得更久,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忘记他当时在于飞飞病房里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

 

 

那天我做了一件事。

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

可是我并不后悔,也不觉得难过。

 

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他们都没有遗憾,仅此而已。

 

作为疗养院“资历”最老的前辈,我在这里度过了好几年的时间,于是我自然成为了护士小姐和医生最熟悉的孩子,我知道我们的档案资料都会保存在內间主治医生的电脑数据库里面,我也知道是哪个文件夹,应该怎么打开。那些在疗养院无聊的时日里,我时常会待在医生诊疗室看他工作,时不时也会打些下手,做些无所谓的事情,聊以慰藉。

 

那日检查完毕,唐晓翼早在我出来之后就已经离开,他很不喜欢这里,自然也懒得在这里多待哪怕一秒钟。整个等候室空荡荡的,也没有什么声音。我抱着手里的笔记本偷偷地在沙发后面找了个角落坐在了地上,从那个角落望过去,透过沙发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见不远处唐晓翼常坐的那把椅子,它孤零零地被拖拽在那个角落,在没有人落座的时候,上面也洒满了光,后面的窗帘被吹起来,将那椅子裹挟进去,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些恍惚,还是真的看见了幻觉。

 

我看见他坐在那里,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大开大合地叉着腿,一只手扒在椅背上,头懒洋洋地靠过去,窗外阳光更盛,落在他玻璃球般的眼睛里,在里面流转,又被收敛进去。

他的身影随着大风挂起的白纱,一会出现,一会又有些透明,窗外缓慢飞来了蝴蝶,随着白纱遮住再离开,每一次都前进一些距离,然后,又缓慢停落上他抬起的指尖。

 

他的手骨节分明,苍白透明,有些地方甚至能模模糊糊透过光去,窗外阳光明明灭灭,他的身影也跟着一会深刻,一会又没那么清晰,蝴蝶在他指尖上舒展着蝶翼,在几下眨动后又缓慢地飞离而去,我看见他笑了,刹那间勾起的嘴角露出里面尖尖虎牙,巨大的风随着一刻瞬间刮起,将那些白纱全部撩起来,遮住了他眯着眼睛的样子。

 

我一愣,下一瞬风停光敛,他与那只蝴蝶的影子就突然消失不见,那片安静的天地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就像是,从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

 

 

那天接近傍晚的时候,我偷偷摸到了唐晓翼的窗下,他的房间我一直都知道在哪里,那间房间也同我的一样,有一个打开可以看见花园的窗户,我踮起脚尖,费力地想要够到窗台的位置,想将手中的东西放上去,那是一张叠起来的纸片,还有一包被我保存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生菜种子。

 

我挑着这个时间送来,我怕再晚就来不及了。

 

当时的天气还很热,有很多汗水顺着我的面颊流下去,有些落在地面,有些又滴落在我洁白的袖口上。我用指尖努力地把东西往里面推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就让我想起了几个月前他挣扎着在我窗下放牛奶的模样,这诡异的错位感让我有些想笑,可还没等笑出声来,就听见窗边有一声轻微的,打开窗锁的声音,我知道这代表着有人从里面打开了窗户。

 

几乎是下意识的,几乎是狼狈的,我转头就跑,带着那种害怕被撞破心事的那种窘迫、紧张,甚至惊慌失措,

 

我害怕他知道我是谁,也害怕他猜到一点点我的心思,哪怕只是一点点端倪,我不想承认如此懦弱的我潜藏在心里的那些只属于他的秘密,那是独属于我的东西,过去、现在、未来,也都将只属于我一个人而已。

 

从喜欢他的那天起,我就已经下定好决心,此生,永远都不会将它们说出去。

 

那天下午,我调换了我与于飞飞的档案,我知道他们最后一场会议做好了决定,是要将自己的档案偷一份带过去以作为自己身体健康的凭证,还待在监护室的于飞飞自然是无法参加,甚至唐晓翼为了自己无法真正狠下心来的决定,也没有将这件安排告诉当时还躺在房间里的于飞飞。

 

我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能看懂病历单,医生潦草的字迹和签名,再加上特别拗口的专属名称都不足以让十几岁的孩子们读懂这上面的东西,于是我将我的病历单调出来,将上面原本属于我的名字修改成了于飞飞。

 

他们要的只有病历单后那个简短的稳定。

仅此而已。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面阳光落了满地鎏金,我坐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看着不远处抱着满怀的雏菊的唐晓翼一点点走近来。我还是借着书本的掩护偷偷看他的样子,我看见他松垮的白t被打上雏菊的阴影,我看见他碎发下的眼睛漫不经心看起来依旧像是没有睡醒,我看见他青紫色的血管顺着手臂一点点藏进了衣袖里,显得脆弱却有生气,我看见他抱着的雏菊太多,以至于有风落下来的时候,在他身后洋洋洒洒落了一地的花瓣,还有一束在经过我面前的时候,啪嗒落在了我的脚边。

 

我愣了一下,那一瞬间看起来很短暂,可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缓慢地将那一束雏菊从地面上拿起来,我知道我的指尖有些颤抖,我知道我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但是我也知道,我知道,我的脑海在这一刻嘶吼着,尖叫着,大声地在我的耳边不停地呼喊着。

 

这是唯一一次。

只有这一次。

只有这一次!

 

就只有这一次!

 

“唐晓翼。”

 

——去叫住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来的样子看起来还有点奇怪,他抱着那束雏菊,那些雏菊多得就像是要将他的半张脸都埋进去,阳光落在他那张脸上,以至于我几乎有点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不知道他有没有笑,也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表情,我感到自己的面颊就像是被打了气的球,在这一刻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磕磕绊绊地进行着接下来的句子。

我说。

 

“你的花掉了。”

 

那句话的尾音带着清晰的颤抖,明显得就连三岁的孩子可能都能感觉到我的不对劲,我抬起的手中带着一束雏菊,将我俩分割在走廊的两端,就像是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嗯?”

 

唐晓翼似乎很奇怪我的样子,他确实应该奇怪,大抵也没见过连话都说得磕磕绊绊的人,他没有看我手里的东西,而是微微弯腰,轻轻靠近了我低垂的脸,就像是想看清楚我的样子,确认我到底是谁。

 

那辞不及防的靠近就算保持在人与人相处的安全距离却还是让我在这一刻连呼吸都不敢放肆,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我的肩膀连同我的脊背在这一刻都震悚了起来,在他认真研究我到底是哪一位的这短短不过几秒的时间,我连呼吸,连动作,连眼睫都是静止的。

 

这是我第一次与他接触,也是我们第一次对话,同时,也是我第一次,那么靠近他,那么清楚地能看清楚他的样子。

 

我紧张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可是我还是记住了,我记住了他低垂着的、正认真观察我的眼眸,还有那长长的,曾被我形容成蝶翼的眼睫,那头栗色的柔软短发温柔安静,有些被风吹起来就显得凌乱,我看见他挺巧的鼻尖还有一点点汗水,预示着为了这捧雏菊,他一定在太阳下暴晒了很久,于是他原本白皙的面颊此刻也带着一些被太阳浸透过的红晕,他将那双眼睛抬起来看我,我们四目相对,我清晰地看见他琥珀色的瞳孔倒映出了此刻我的样子。

 

我愣愣地看着他似乎终于确认了我是谁之后,耸耸肩站了起来。

他继续抱着那捧雏菊,像是无所谓地转身而去,一边转身还一边说着。

 

“送你了。”

 

他就这样走着走着,就消失在我梦境的尽头的光晕里。

 

 

那是他去看于飞飞那天发生的事情,也是我们仅有的对话,那句话他可能毫不在意,甚至早已经抛之脑后,却让我记住了整整十年的光阴,那朵雏菊被我夹在我陈旧的日记本里,夹在第一页的位置,到现在早已风干、陈旧,可能会在某一天一个不经意的碰撞下撕裂得粉碎。

 

 

他们走的那天,疗养院正在放烟花。

疗养院的周年办得很热闹,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大厅里庆祝,当晚的孩子们也很愉快,都在院子里疯跑,护士们阻止不住,便也懒得去理会,他们在晚上的十点集合,那个时候大人们还在聚会,而我们这些孩子,就已经在大人的勒令要去睡觉,被带回了房间,因为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值班的护士于是也少得可怜,仅有的一两个也在值班室里嘻嘻哈哈的聊天。

 

十一点的时候我听见隔壁的房门轻轻地被关上的声音,于是我便也偷偷地掀开了被子,房门被偷偷打开了一个缝隙,我看见走廊上缓慢地走出几个影子,唐晓翼在前方打着头阵,无声地指挥着跟在他身后的希燕和伊戈尔,三个人龟缩在值班室的窗户下面趁着里面人不注意,一前一后地跑了出去。

 

我等他们都出去之后,才缓慢地关上了房门也跟在了他们身后的不远处。

 

他们躲在园内的花丛下面,似乎正商量着事情。

 

“病历单都带着么?”

 

唐晓翼警戒着周围,轻声对着面前的两人问道,等到希燕跟伊戈尔点了点头,他才做了个拿来的手势。

 

希燕和伊戈尔将怀里被叠好的病例交了过去,两个人的病例上面写的都是稳定,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唐晓翼点了点头将东西收进了怀里,正要起身的时候,我听见是希燕的声音,她看着站起来的唐晓翼,问了一句。

 

“飞飞呢?”

 

我们不等他么?

 

蹲在背靠着他们的草丛的位置,于是我也看不见此刻唐晓翼到底是什么表情,我知道我拙劣的把戏可能根本不能骗他一次,但是……但是我还是希望,我希望——他可以不要后悔,完成他所有想做的事,完成他想做的所有决定。

 

那边安静了很久,只能听见风的声音,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甚至是一个小时,我终于听见他轻声说了一句。

 

“我们去接他。”

 

那声音有点哑,就像是太久没有说话了,才说得如此艰难。

他们一起站了起来,希燕着看沉默的唐晓翼良久才突然缓慢地笑了。

 

“好,我们去接他。”

 

接他去草原看风吹草动见牛羊,去接他看雪原万里无人之境。

我们是羽之冒险队,缺了谁都不可以。

 

 

他们猫着身子摸到了于飞飞的房间,我看见唐晓翼举起手轻轻敲敲了他的玻璃,在上面叩出了轻轻的声音,过了一会,那扇窗子前面就露出了一个脑袋,于飞飞的脸色还很苍白,却依然挡不住他此刻笑起来的样子,他惊喜的眼神看向下面的唐晓翼,我认识他的唇语,在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老大!

 

希燕一直带着于飞飞的行李,于飞飞在里面换好了衣服,拔掉了他手腕上的点滴,那一定很疼,可是他拔的时候毫不犹豫。

 

出来的于飞飞手背上还带着血迹,希燕把他的行李背在了他身后,于飞飞兴奋的双脚交替着点地,着急地想要问。

 

“老大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唐晓翼止住他的话头,他那个时候的表情很认真,认真得几乎是平日里都不会有的那种表情,于飞飞也因为这样的眼神安静下来,他看着面前的唐晓翼,气氛一时间竟然变得有些诡异,希燕和伊戈尔也站在原地,良久,唐晓翼才终于收回了眼神,他将手轻轻放在矮他一个头的于飞飞头上,他说。

 

“我会完成我答应你的事,我带你去看草原,看雪地,看冰山,你想看什么都可以,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是飞飞,你要答应我……

 

“你要答应我,你要活下去。

 

“我也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会保护好你,我们都会保护好你,所以飞飞。”

 

他抬起眼冲他笑,可是那笑容却看起来仿佛抽干了,仿佛没了所有的力气,那么累。

 

“你要活着。”

 

你是我们最小的孩子,你还没有长大,没有看尽这世界的每一个风景,每一场相遇。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我躲在不远处的廊柱下看着他的样子,我看见他藏在发丝下的眼睛,我知道他正在背负起一个很沉重的东西,我知道他一定很辛苦、很痛苦,甚至会为这些东西在未来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可是,我也知道他愿意。

他一定愿意。

 

我们的人生都是一场无法磨灭的困局,可我知道他愿意背负着所有人的命运去搏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结局,他是多么温柔的人,多么温柔的人。

 

四个人集结完毕,沉默的伊戈尔突然抬起了眼睛,他拍了拍唐晓翼的肩畔,远远地指着我的位置。

 

我心中一滞,正想要跑,可却已经晚了,唐晓翼看向了我,他皱着眉似乎想起了我是谁,我看见他在原地顿了顿,然后缓缓地朝我这边走来。

 

我知道他可能是想让我保密,我不是他们团队中的任何一个,我还不足以被信任。这样危险的决定有一丝一毫暴露的风险都不可以,于是我也知道他一定是想说服我保密。

 

可是需要么?

不需要的。

 

我在他缓慢走上来的脚步里,突然抬起了手,我做了一个再见的姿势,轻轻地扯起了嘴角,露出了一抹很难看的笑。

 

我看见他的脚步在我做出那个动作的时候猛然顿住,他那时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复杂,也许他读懂了我的意思,可就是因为读懂了,他才不明白我到底在思考什么

 

可我只是想跟他说一句再见。

 

我知道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我知道可能我此生都不会再见到他的样子,他的眉眼,他笑、不笑、难过、生气,都不会再有像他这样的人能走进我心里,心那么小的位置,除了那个盛夏里阳光明媚的少年再也容不下任何杂质,这也是我今晚会来的目的。

 

我一定要见他。

我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

 

我要说再见。

我要说再见了,唐晓翼。

 

我知道着也许不可能,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从你踏出这家疗养院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知道你一步步在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但是我还是想祝福你。

 

唐晓翼,你要长命百岁,你要活着,你要看尽人间千帆风雨,你要走过所有的离别和相遇,我此生的每一寸光阴,我都会记住你,我会记得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动作,声音。

 

唐晓翼,我喜欢你。

我喜欢了你十年,十年如一日。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我这般殷切地希望你一定要活下去,就算知道这一切也不过是妄想,但是还是怀抱着这样无趣的希望,我希望你活着,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是夏日里的太阳,你拥抱了我十岁那年全部的阳光。

没有你,我所有的一切都将黯淡下去,都不会有意义。

 

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所以再见吧。

再见了,唐晓翼。

 

 

 

(后记)

 

我搬家的那天天突然放晴,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下雨,从来没有雨停下的时候,这突然的清朗让我有些意外,那天的太阳很大,恍惚间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干净,这几乎用了我整整三天的时间。搬家公司晚上才回来,我坐在午后的椅子上看着天空中太阳云聚云卷,云卷云灭,陈旧的日记本被我放在手边的位置,那只干枯的雏菊也摆在上面,兴许是午后的阳光热烈,不知怎么的我就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獐子树高耸在丘枫镇的路边,随着风落下了无数片枯黄的落叶,一时间纷纷扬扬就像是下起了一场树叶组成的大雨。

 

我站在人群里往前走,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长的时间,树外光影斑驳,落在我的脸上和肩上,割裂了我白色的衣裙,于是我抬头,于是我眼角间像是那一刹那闪过了一道刺眼的光晕,那一刻就像是呼吸停止心跳停止一切都停止,我几乎是不敢相信,又是为了确认一般。

 

那路上人群息壤,没有声音,他们却都聚在一起,于是我便拼尽全力,竭尽所能地拨开所有人群。

 

我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衣角,带着风从那些人中一闪而过。

 

是你么?

 

我挤过去,我想要抓住他,我想要抓住那个翻飞的衣角,抓住他的手臂。

 

是不是你?

 

“唐晓翼!”

 

梦里我高喊着他的名字,我喊着他的名字,至少让我靠近他,能靠近他一点点都可以。

 

唐晓翼……

 

阳光更盛,落在我的脸上眼睫,化作眼泪,顺着面颊一滴滴打下去。人群在下一刻猛然退去如同潮水,我踉跄地从上一秒的挣扎中挣脱出来,我低着头喘着气,于是就看见地面上,被太阳投影,照下来一个熟悉的影子。

 

他长高了很多,至少变成了我应该抬起头来看他的高度,阳光刺眼,我的眼睛又被泪水和汗水模糊,这让我看不见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他缓慢地在那一片树叶组成的大雨中回过头来,于是我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蓄满了眼泪,在我的面颊上也像是下起了倾盆的大雨。

 

我举起手,手里是那朵原本应该风干了的雏菊,可在那个梦里,它鲜活如初,在风中微弱的摇曳着。

 

我说。

我笑着说的。

 

“你掉的。”

 

我保存了十年,现在也还给你。

 

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刹那间光影幻变,那原本还站在我面前的少年就好像突然在这一刻又变回了他小时候的样子,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夏天,我起手递过去的那支野雏菊在我的指尖和风中打着颤,少时的他似乎有些犹豫良久还是伸出手准备接过去。

 

有风一过,吹走了数万枯叶,大量的光芒将他笼罩进去,我看着他一点点消散,那支还没有来得及接过去的雏菊也在我指尖缓慢化作光晕,那一刻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我扑了上去,我想要拥抱他的身体,可就在我张开手的刹那,原本怀里的人影就在这一刻化作了千万光亮蝶影,随着风和落叶,消失在了遥远的天际。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夕阳已经落了下来,烧灼得整个屋内火红一片,我愣愣地起身,惊掉了一滴还停留在眼睫上的眼泪,它滴落下去,落在了那本陈旧的笔记本上。

 

而原本放在上面的那支干枯的雏菊,已经化做碎片,被裹挟在风里,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不喜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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